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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醫生在光滑的橋麵上跌跌撞撞地走著。他的腳踝與腳掌的通路斷開了,隻好伸手扶住殘舊的橋欄。一瞬間,竟迷失了方向。他的眼光從通勤天橋濕漉漉的橋麵向外滑去,掠過了上中區那金屬、玻璃和永恆的燈光組成的無盡集合。


    他眨眨眼,揮去眼前的光彩,重新連上了增強義足。排線中還殘留著一道模糊的記憶,是之前的用戶留下的——真貴啊……


    而且尺寸還大了一半——他的意識不懷好意地迴了一句。這個模組原來的主人是個上城區的富人。他膽子很小,不敢給後巷裏找的外科醫師支付可追溯來源的信用點。所以醫生就拿這個東西當做一個二手的、瞧不起人的謝禮。


    自從到手以來,醫生已經對處理器進行過五六次擦除處理,但仍然有一些殘跡深藏在矽片中,像一枚怎樣也抹不掉的指紋。他咕噥一聲,甩脫了迴憶。這是個讓人很不舒服的提醒,不斷地告誡醫生,傳統的解剖學如果硬要介入更昂貴的技術領域時會發生什麽事情。


    他稀疏的發梢滑下幾點水滴,掉在微米鏡片後麵。橋頭遠端的光芒變得一片模糊。可是今早的通報裏並沒有水分冷凝的消息。那種手足無措的感覺又來了,今天的意外讓他到現在還沒迴過神來。醫生撫摸著胸前口袋裏的東西。一支生物惰性的塑膠套筒。武器級的。他在二十轉之前就想著退休,而這一單就夠了。


    醫生一個人站在大橋上。橋麵是厚實的金屬板與碳纖維加強的塑料鑄成的,連接著下城和通往上中區的機械升降機。和他一道下來的通勤族們早就急匆匆地散進了黑暗的棚屋還有接引市場不見天日的支巷裏。他又咕噥了一聲,努力加快腳步,繼續蹣跚著穿過大橋。醫生抬手抹了一把臉上溪流似的水。他老了,但即使是他這個年紀,也沒見過真正的雨。隻記得這上億個器官的唿吸循環彼此堆疊而成的悲哀聚合體。


    在他身後,升降機的磁軌放慢了速度。大門準備再次開啟,放出新一波增強人體媾和而成的浪潮,湧進迷宮般的市場裏。醫生又摸了摸胸口的退休保證,冒險迴頭飛快地瞥了一眼。


    氣動門嘶嘶地滑開,露出幽暗的升降機裏一大片漠然的陌生臉孔。醫生鬆了口氣。


    “接引層。小心腳下。”?廣播裏傳出一個數字合成的通報聲。


    人群紛紛戴上遮光鏡,扯起合成絨布的罩帽蓋住頭頂,既能防水,也可以避開上中區逼人心魄的光輝。他們就像一群訓練有素的耗子,擠擠挨挨地湧上了橋麵。


    這時,醫生看見了一個虎視眈眈的金屬身影,在人群中高出一個頭來。


    他的唿吸驟然緊促,在鏡片上蒙了一層霧氣。恐懼像一支漸進的旋律彌漫而起。


    那個身影踏進了漫射的光霧中。瘦削的輪廓通體發黑,碳纖維纏裹著沉重的伺服電機形成了精悍的肌肉。投射下來的眩光被噴砂表麵的胸甲完吸收了。醫生辨認出了那副黯淡的皮毛領子,像一隻山貓似的繞在陽極氧化鋼的烏黑脖頸上。但是這些都不足為奇,最讓醫生骨頭發顫的是那個影子所戴的麵具。麵具本身模糊不清,隻有滾滾的水流與脈動不停的息標誌發出的光芒映出了輪廓。


    卡達·燼。


    醫生想要後退,卻又在金屬橋麵上滑了一跤。他抓住橋欄時還刮掉了幾處關節上的血肉。人們一心想著離開降水和刺眼的光亮,把醫生推倒在地上,然沒有察覺他正被恐懼扼住了喉嚨。


    醫生手腳並用在地上爬著。肉體的和金屬的腳碾碎了他的手指,踩進了地麵的格柵裏。他不能起來。然而,人潮開始變得稀疏,很快就會把他暴露了。他雙手發顫著擦掉眼睛裏的水。鏡片在混亂中不知掉到哪裏去了。血與眼淚混在一起。突然間,他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明起來:不遠處的一個水汽置換機正在吐出大團的灰暗氣雲,裹挾著下城潮濕腐敗的氣息。這是他的救命稻草。


    他剛爬到置換機後麵,人潮的尾巴就過去了。他弓腰瑟縮在角落,嘴唇微張輕輕地喘著氣。接引市場的迷宮隻有幾米遠。隻要他能溜進去,就能完消失,徹底擺脫那個陰魂不散的身影。


    置換機沉重的唿吸漸漸放慢。最後一個通勤族鑽進了接引市場,合上了一扇廢棄攤點的玻璃鏡門。醫生從門上的反光裏看到,那個身影舉起一杆瘦長的脈衝步槍扛在了肩上。辨認不清的麵具閃過一道像素化的血紅光芒。


    醫生迎著上城的光芒挑高了腦袋——原本視線之外的一切開始在他眼底重新聚焦。他眯起眼睛乞求著,但霓虹漫天的未來光景卻充耳不聞。更不要說是他這個渺小又孤單的生物了。


    隔著雨簾,醫生聽見了金屬的哢嗒聲。是脈衝步槍的保險栓,錯不了的。他的手撫上了心口,護住自己唯一的珍寶。在塑膠套筒的後麵,他摸到的是自己瘋狂的心跳。


    無可匹敵的強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在醫生牲口似的腦袋裏灌進了臨死前最後一個念頭。


    一切都不過是未來的囊中之物。


    中心


    “暫停迴放。”


    在上一次針對我召開的行為聽證會上,我問聆訊的官員,到底要付出什麽才能去中心。其中一個人說,你必須做好準備用自己的一部分作為交換。一次次的升級能讓你在源計劃的體係裏節節攀升,但與此同時就會不斷地攫取屬於你的自我。我相當坦白地跟他們說,我覺得沒有哪個正常腦子的人會願意付出那樣的代價,就為了一小塊晶亮的矽片,或是一個耀眼的標牌。


    他們集體大笑。然後給我升了職。


    現在,我眼前的圖像正在微微抖動,一道帶狀的幹擾紋橫穿其中。醫生死前最後一刻的三維息圖靜止在空中。他的臉昂向天空,表情半是恐懼半是順從。他腦後幾厘米遠的地方有一道從脈衝步槍射出的血紅弧光。片刻之後,高凝聚等離子體就會在他的腦袋上燒出一個洞。


    “蔚,你暫停太快了。後麵才精彩。”


    這是給我新配的搭檔莫斯利。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年輕時的肌肉與地心引力對抗多年,終於敗下陣來,口袋似地掛在他的肚子上。在辦公桌前與犯罪繼續鬥爭,他就不會錯過任何一頓營養餐了。


    但他現在肯定是餓了。我第三次注意到,莫斯利的眼睛根本離不開我的升職數據塊。今天早上,我的新隊長把這東西砰地扔到我桌上,隨之而來的還有她衷心的祝賀,與這位眼睛溜圓的新搭檔。


    我看著莫斯利,他終於不再抵抗自己的貪念了。他從桌上抓起數據塊,心不在焉地在一雙軟綿綿的手之間拋來接去。


    “你還沒裝上這些新的子程序嗎?”他坐立不安,可卻裝出一副隨口問問的語氣。


    我把手指關節捏得哢哢響。


    桌上還放著我的阿特拉斯拳套。這對沉重的拳頭是典型的下城執法官風格。很多新兵會給他們的兩條細腿升級,這樣就能在奉命出擊的時候方便和犯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可我才不介意靠得更近。鈍重的拳套非常適合我,就像一雙手套似的。而且,因為不需要永久植入,完不必擔心會有別人的記憶盤踞在線路裏。不過,我在中心受訓的時候,這對拳頭確實也吸引了一些異樣的目光。但是當我的右勾拳直接打穿了鈦合金人偶的胸膛時,報道長官臉上的嘲笑就消失了。


    “你這就是在浪費時間。”莫斯利說。不幸的是,他看到我沒搭理他就以為自己可以繼續說下去。“一個惡人罪有應得。就這麽簡單。隊長想知道我們什麽時候能讓升降機重新開放。我們沒法讓那麽多通勤的人空等下去。”


    我沒理他。在下城這塊地方,一杆沒有注冊過的脈衝步槍在一百米外把人的頭蓋骨給去離子化了,這可不是什麽常見的“罪有應得”。這是職業的人做的。我轉過去,對著屋裏的人工智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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