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漸昏暗下來的森林美不勝收,不過女孩無心觀賞,跺著腳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


    發光的翅螢在暮色中翩翩起舞,身後留下夜光殘影,但女孩重重地將它們從麵前拍走,毫不在意這轉瞬即逝的優雅。她雙眼垂向地麵,踢開一塊石頭,任其在盤錯的樹根間跳躍,毫不理會茂密華蓋間透過的夕陽。紫夜貂的花瓣緩緩張開,向溫潤的暮色吐出微光的花粉,但匆匆路過的她卻順手將花莖扭斷。


    她的臉頰由於羞愧和憤怒而燒得通紅。母親的責備依然縈繞在耳邊,哥哥和其他孩子的嘲笑始終揮之不去。


    她停下腳步,迴頭看向小路上殘破的花瓣,皺起了眉頭。這一切都有些異樣……似乎她早已經曆過這一切。她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深入茂密的森林。


    她終於來到了神聖的靈柳前。它慵懶的枝條猶如在水中漂蕩,摩挲碰撞著發出風鈴般的低語。


    雖然她體內的怒火依然熾烈,但她閉上眼,握緊拳,緩緩地吸一口氣,就像長老教她的那樣,努力壓住狂怒。


    她被什麽東西打中了,硬邦邦的東西,不偏不倚地打在她後腦,她撲向前跪倒在地。她用一隻手碰了碰被打的地方,手指沾滿了血。然後她聽到了嘲笑聲,於是她的狂怒湧了上來。


    她站了起來,麵向她的哥哥和其他孩子,她的雙眼射出炫目的黑暗,她的唿吸粗重而又急促,她的雙手又在身側握成拳頭,剛剛一切讓自己冷靜下來的努力瞬間就被閃爍的憤怒蓋過。怒火在她體內熊熊燃燒,如同一種兇惡的疾病,不斷進犯不斷膨脹,她周圍的空氣似乎泛起微光,而她身後的那棵靈柳則開始褪色枯萎。紅色的樹液像淚水一樣潸然落下,柳葉卷曲著變成黑色。


    早在無人記得的遠古,這片土地的魔法就開始滋養這棵靈柳,它又以同樣的方式滋養了這片土地和上麵的人民,然而現在它即將死去,柔軟的柳條變得像枯骨一樣幹癟清脆,土壤中的樹根痛苦地卷曲。枝頭的風鈴敲響亡語的喪鍾,但女孩沒有聽見靈柳,她已迷失於鼎沸的狂怒之中。


    隨著那顆古老原始的靈樹消逝,女孩離開了地麵,漂浮於空中。三顆吞沒光亮的至暗球體開始在女孩周圍環繞。


    折磨她的人現在全都笑不出來了……


    卡蘭站在斐洛爾的城防垛口上,視線越過狹海投向初生之土的內陸——如今被人類稱為艾歐尼亞的那片土地。


    今晚沒有月亮,但一切都如同白晝一般被他盡收眼底,他貓科動物的瞳孔已開到最大。有的時候,這雙眼睛會被火炬照亮,並反射出炯炯的神光——這是一雙暗夜掠食者的眼睛。


    卡蘭是瓦斯塔亞,血脈可追溯至遠古。他落日般耀眼的毛發編成一根根髒辮垂在後背,隻不過如今他的毛發中夾雜了一縷縷灰絲。他驕傲的麵龐如同大型貓科捕食者,一生的戎馬在他臉上寫滿縱橫的傷疤。他左側的麵龐沒有毛發,怒張的紅色肌理是他作為年輕戰士時嚴重灼傷的證明。他的太陽穴處生出一對彎曲的犄角,每一根都印刻著螺旋的符文圖案,他的三條尾巴在身後掃來掃去,每一條都覆蓋著一節節板甲。他穿著諾克薩斯的黑鐵鎧甲,這身來自他第二祖國的裝束總是讓他愁容滿麵。


    有人叫他叛徒,說他既背叛了艾歐尼亞,也背叛了瓦斯塔亞的傳承,但他不在乎。他們怎麽想無關緊要。


    斐洛爾要塞坐落於艾歐尼亞最西邊的島上。易守難攻,在此佇立了上百年,抵擋過無數敵人的進攻,但最後還是在諾克薩斯入侵期間潰於一次漫長的圍城。


    那個時候卡蘭還沒有加入諾克薩斯。在命運的分叉口,普雷西典之戰,他向斯維因投誠。後來又向帝國索要了斐洛爾統治者的位置作為獎賞。


    諾克薩斯人在他背後嘲笑他,他很清楚。他原本可以換來更豐厚的賞賜——但他還是選擇了斐洛爾,這個帝國邊緣被遺忘的角落。


    他們不明白。但他覺得無所謂。他需要留在這。


    當然,諾克薩斯並沒有贏得那場戰爭……但艾歐尼亞也不是勝利者。總之,那場戰鬥過了幾個春秋,斐洛爾依然被侵略者掌控。


    現有三十三條戰艦停靠在此,還有不到這個數目一半的商貿船隻。在他麾下共有一千多名諾克薩斯戰士,由帝國各個偏遠角落的戰團老兵混編而成。


    一隊巡邏兵沿著垛口踏步經過。他們向卡蘭敬禮,用拳頭重重打在自己的胸甲上,卡蘭點頭迴禮。他並沒漏掉哨兵們眼神中的黑暗。他們對他的憎恨並不亞於艾歐尼亞人,但他們對他存有畏懼和尊敬,而這就已經足夠了。


    他迴過頭再度看向狹海對麵,駐足於重重往事。他為什麽在這裏?這個問題每天都會從他屬下的眼神中發出,也會在最黑暗的夜裏爬上他的心頭,在那些夜裏,森林和狩獵在唿喚他。然而,答案很簡單。


    他在這裏是為了能夠一直守望她。


    一對黑衣人從海裏鑽了出來,一男一女,如死亡般無影無聲。他們像蜘蛛一樣敏捷地爬上了猩紅女獵手號戰艦近乎垂直的側舷,沿著舷緣悄聲潛行。他們的刀刃閃著寒光,戰艦的守夜哨兵被悄無聲息地放倒,接二連三,沒有發出任何警報。


    片刻,全部五個諾克薩斯哨兵全都斃命,他們的鮮血開始漏到甲板上。


    “幹的利索,老弟,”其中一人開口說道,俯身藏在上層甲板的陰影中。在她臉上,隻能看到一對眼睛和周圍纏繞的靛藍刺青。


    “這要感謝我略有才能的老師,”另一個人答道。他也穿著一襲黑衣,伏在黑影中,隻不過在他姐姐臉上刺青的位置,他的皮膚是厚實的瘢痕刻印。


    “略有才能,奧金?”她提起一瞥眉毛說道。


    “不能讓你太驕傲,希裏克,”她的弟弟迴答。


    “不鬧了,”希裏克說。她打開了後腰上係著的皮包,緩緩取出了一方用蠟封和皮革緊緊裹住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將外包解開,亮出一塊拳頭大小的黑水晶。


    “沒濕吧?”奧金悄悄問道。


    作為迴答,希裏克輕輕搖晃了一下水晶。一道橙色的火光從水晶中心一閃而過,如同被煽動的餘燼


    “看樣是的。我會給他找個好地方,”她一邊說,一邊點頭示意了附近的一扇門,門後通往下層甲板。“你發信號通知其他人。”


    奧金點了點頭。希裏克飄到下層甲板,她的弟弟悄悄迴到船舷邊緣。他將上半身探到外側做了個手勢。又有七個黑衣人從黑暗的水裏出現,靜悄悄地爬到甲板上,擁入黑影中。


    他們是無告者,是最後一批留下來的戰士。在諾克薩斯扳走斐洛爾以前,他們都是要塞的哨兵。那場失敗的恥辱依然在他們心中常燃不滅,將諾克薩斯人逐出祖先土地的願望亦不曾熄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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