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城,淩晨剛過。


    日本使館旁的民藝館內,三個日本軍方要人推杯換盞,偶爾也相視的大笑。舞台上的藝伎正表演著時下東京最流行的“立方”,川上操六與大島義昌少將津津有味的瞧著上麵的舞伎,兩人不時的哼上兩句,而一旁的頭山滿神色有些暗淡,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


    上麵表演“立方”的舞伎,是京都過來的名角,擅長舞蹈、歌藝、茶道等。在她到來漢城以後,深受在朝的日本人追捧,名聲越發的大,有錢也不一定能見上一次她哩。


    “大島君來得真及時,再來遲一些隻怕景福宮就不保了。”川上操六品了一口清酒矜持的說道:“在帝*中,大島君與野律君都是川上佩服的人。……不知道野律中將什麽時候能來漢城?”


    大島義昌收迴看在藝伎上的貪婪目光,微微一笑,“川上君過獎,大島才是真正的佩服川上君。……至於野律中將嘛,暫時應該不可能到漢城。他接到的陸軍部的命令是堅守在牙山一帶,以待以後我軍能更安全更便捷的登陸仁川。”


    “不知道大島君屬下的步兵大隊追擊出去多長時間了……”一直心事重重的頭山滿問道。他內心隱約中覺得哪裏不妥,手沾了點茶水,不經意間在小方桌上寫了一個沈字。


    大島義昌對於頭山滿這些不算真正軍方的人很是瞧不起,出於禮儀,還是迴答了。但臉上布滿的卻有些不屑:“頭山滿先生,難道你在懷疑帝*隊會被清國奴打敗嗎?”他爽朗的大笑一聲,說道:“鬆井中佐可是我旅團內最為精英的中佐,行兵布陣或軍事謀略我都不曾對他有半分的懷疑。……難不成頭山先生懷疑鄙人的眼光?”


    頭山滿被這樣連續發問,並沒有羞怒,作為間諜,情商尤為重要,他隻是矜持的一笑,說道:“我怎麽敢質疑大島君的眼光,隻不過大島君初來朝鮮或許有很多事情不了解……”


    沒等頭山滿說完,川上操六眉頭一皺,他已經看到頭山在桌子上寫的沈字了。“難道頭山先生覺得遠在平壤的沈獄會來漢城?”


    “不排除這個可能。”頭山滿輕微的點頭說。


    大島義昌來迴掃了幾眼兩人,疑惑的問道:“兩位不必打謎語,你們口中的沈獄到底又是何許人也?他很強大麽?在朝鮮我隻聽過袁世凱,怎麽從來沒有聽過沈獄這一號人物呢?”


    川上操六望了眼頭山滿,眼中意思是你來說吧。


    頭山滿點頭,一副謀士的做派,“這個沈獄嘛……”


    “報告少將,鬆井中佐迴來了。”恰逢此時,頭山滿的話被外麵一個聲音打斷了。


    大島義昌聽到帶隊出去的鬆井石南迴來,神態馬上倨傲起來。衝外麵矜持的說道:“進來說話。”


    年輕的傳令兵走進來,向幾位要人行過禮之後,站在那裏不動,有些過於拘謹了。


    大島義昌並沒有看傳令兵,拿起清酒輕輕的抿了一口說道:“說吧,鬆井君追擊出去,攏共絞殺了多少清人?”


    傳令兵依然沒有張口,一副欲語還休的感覺。這時,頭山滿與川上操六都發覺傳令兵神色的不對。大島義昌可沒注意到這些,見傳令兵久久不說話,以致讓他感覺丟了麵子。一拍桌子,“八嘎呀路,快快迴報軍情。”


    “係。”傳令兵行了一個立正的軍禮,“鬆井中佐的步兵大隊全軍覆沒,隻有他率領其部下三十三人迴來。”


    “……什麽?”三人同時站了起來,且眼中皆是充滿不可置信,頭山滿知道沈獄是著重工業的提督,但沒有想到幾個時辰之間居然消滅了一個步兵大隊,這個可是滿滿的一千五百人呐。


    大島義昌走上前抓住傳令兵的衣領,大聲的問道:“到底怎麽迴事?鬆井石南呢?讓他過來匯報詳情。”


    “……係。”鬆井中佐受傷了,正在包紮傷口。”傳令兵迴答道。


    川上操六上前拎下大島義昌的手,說道:“事態很嚴重,我們現在當麵去問鬆井石南吧。”


    本身川上操六的職務就比大島義昌高,見川上認真的說了,馬上立正說道:“……係。”


    ※※※


    午夜時分,津門直隸總督府地。李鴻章並沒有睡下,簽押房內,底下坐著濟濟一堂的北洋係將領、幕僚。他說話時一直都在笑著,隻不過這個笑有些苦澀而已。


    得到袁世凱最後的一封電文是昨晚傍晚時分,消息寥寥幾字,袁世凱漢城戰敗。自從得到這個消息後,他夜不能寐,似乎是一夜白頭,心情更為沉重了。


    葉誌超與聶士成的兵在早些天已派往朝鮮。手上能用的兵其實並不多,老佛爺多次傳來懿旨,問及朝鮮方麵的狀況?有沒有和談的希望?李鴻章也無從答起。


    他站起來,掃了一眼都在裝閉目養神狀的下屬,說道:“大家都說說吧,麵對這種狀況,除了開戰,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丁汝昌站了起來,雙手一拱,說道:“老大人,汝昌覺得我們現在不能猶豫,中堂也說過日本人狼子野心,遲早必有一戰,我們何不先發製人……”


    丁汝昌早年參加過太平軍,眼見太平軍大勢已去之時,被迫隨隊叛投湘軍,不久改隸淮軍,參與對太平軍和撚軍作戰,官至記名提督。光緒四年間,被李鴻章調北洋海防差用,在北洋係中一直是鷹派的代表人物,是最有力的主戰派。


    李鴻章眯瞪的眼睛,也不瞧丁汝昌,“大家的意見都如禹廷一般了嗎?”


    這時衛汝貴站了出來,神情肅穆的說道:“……中堂大人。屬下認為開戰的時機尚未成熟,遠在朝鮮的情況撲朔迷離,萬一……”


    “……沒有萬一,什麽萬一。”丁汝昌說話又急又快打斷衛汝貴接下來的話語。“咱們北洋從來都不怕打仗,衛汝貴,你這是畏戰的行為。”


    “丁汝昌,你少他/娘的在這兒大放厥詞,老子打的仗難道會比你少?我可是為了咱們北洋,我衛汝貴自問是問心無愧的。”


    “你……”丁汝昌怒而無言,無話可說,確實衛汝貴說的也算是實話。


    “達三呐,別開口閉口都是娘娘聲,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你不嫌丟人咱還覺得丟人呢。”李鴻章說話時狠狠的盯了眼衛汝貴:“不過達三說的也是個理,沒清楚狀況前,咱北洋還是先保持觀望吧。……況且,老佛爺不發話,咱也不敢就這樣與日本人宣戰不是。”


    “屬下倒有個辦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張佩綸站起來,對大家拱了下手說道:“在朝鮮的可不止咱們北洋的人,難道大家都忘記張之洞的嫡係沈昆侖了?我們發個電報給他,讓他去平定漢城。據我了解,沈獄此人還算有拳拳報國心的。隻要他肯出兵,既能刺探清楚漢城的渾水,出事了也和咱們北洋沒有半分的關係。”


    大家聽完這句話,個個心中都豎起大拇哥,都說讀書人陰險,這招也夠陰辣的。


    “可是他不出兵怎麽辦?”同為中堂幕僚的吳汝綸問。


    “這是陽謀,即便他知道是咱們陰他,以我對他性格的了解,他還是會出兵的。”張佩綸摸了把胡子,笑得有些風輕雲淡。


    “……好。”李鴻章擊手稱讚,“就按幼樵說的去辦吧。我們接著議下一個問題……”


    其實大家都知道,今晚過來肯定討論來討論去,壓根是打不成的。老佛爺一心求和,皇帝主戰,這不是簡單戰與不戰的問題了,牽扯到朝堂之上的明爭暗鬥,也涉及北洋的站隊問題,這可是黨爭呐。


    接下來的問題,李鴻章不再發表任何言語,他隻是旁聽,不點頭也不搖頭,彷如置身局外。李鴻章性格以文人來說,是卓越的;以軍人來說,他在重要的戰役中為國家做出了有價值的服務。


    走到如今的地位,已是多年未曾識得眼淚的滋味。他的能力如何,外界固然有多種評說,然而一份愛國的拳拳之心,仍然無愧於心。這幾十年下來,推行各種洋事,每遭掣肘,朝堂之上的黨同伐異也是身不由己,兵事糜爛,他欲振作此事,卻又能做得到多少?


    這一次日本襲朝,他願意再度登場議和,然而他心底或許也隱約的知道,日本人強大了,如泰山般壓過來,自己這一次或許再也不會如從前般遊刃有餘了吧,希望是越發的小了。


    突然間有那麽一刹那,恍然間覺得,連年以來的壓力,大量的生死與鮮血中,終於能夠看見一點點亮光與希望,而這一點希望卻並不在北洋,不在自己身上,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所期盼的這點亮光是什麽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屬下爭論得臉紅脖子粗也沒有製止的打算,腦中漸漸浮現了一個年輕人的臉龐,這人卻與他素未謀麵。


    ※※※


    “你是說連他們的人都看不清楚就敗了?”大島義昌眼睛瞪得很大,這個答案簡直是匪夷所思,這不是一千零一夜的丹麥童話故事吧?


    “他們的武器真有你們說的那麽厲害?”這句話是川上操六問的。由於鬆井石南屁股受傷的緣故,一直趴著,他們幾個說話都要低著頭,場麵上看是有些滑稽。


    鬆井石南似乎在迴憶當時的情形,眼中不自覺的露出了深深的恐懼:“是的,他們的武器我平生從來沒有見過。甚至他們都不屑和我們拚刺刀,直接就用子彈把我們給淹沒了。”


    “我知道是誰了,他是沈獄的黑旗軍……”頭山滿臉色嚴峻的喃喃自語。其他人或許不明白,但川上操六聽了這話,心中也歎息,看來我們還是低估了清軍的實力了,而清國還是有人清醒著呢,這人不是北洋李鴻章,而是很年輕的沈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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