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大的尚書府,一夕敗落,往日裏是京城中潑天的大事,此刻卻隻是平常。


    從齊王登基之後,每日裏都有無數的官員被抄家滅族,菜市口的血腥一直未曾散盡,尚書府比起其他那些被斬殺的官員府邸,唯一的區別,隻是他們曾經是齊王的嶽家。


    謝謹畫轉頭,望見了站在陰影角落中的鄭千秋,他和她一般,看著一尚書府一行人消失的所在。


    他麵上的表情複雜的很,有痛快,也有茫然。


    他站在那裏,仿佛一個孤零零的幽魂一般,無處著落。


    謝謹畫隱約能夠明白鄭千秋的心思。


    對方和尚書府糾纏了這麽多年,尚書府一朝破敗,鄭千秋會感到痛快,因為為他心愛的女子報仇了,可是更會茫然,因為報完了仇,齊王會這般快的對尚書府動手,一半是他本性如此,一半是鄭千秋的藥亂了齊王的心智。


    鄭千秋這是報仇完了之後便不知道以後該如何了。


    謝謹畫剛剛重生的時候,也是滿心滿意的想要報仇,若不是後來她自己想通了,現如今,她估計還深陷在京城這泥潭之中。


    “父親,你還有我。”


    謝謹畫走到鄭千秋的跟前,握住了對方的手,輕聲卻堅定的道:“母親一定希望父親和我都好好的活著,報仇從來不是全部,報完了仇之後好好的活著,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活著,才是母親想要看到的。”


    鄭千秋低頭,看著謝謹畫眼中的堅定與溫暖,空蕩蕩的心重新充實了起來:“對,報仇從來不是全部,我還沒有親眼看到你出嫁,還沒有含飴弄孫,有那麽多的事情沒有做,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鄭千秋心中不是全然放下,可是看著謝謹畫,他心中的茫然慢慢的被衝散。


    是呀,他還有許多必須要做的事情,他欠著阿縷的,他不想阿縷在下麵也不能夠瞑目。


    “這是我配置的蠱毒解藥,那東西我也不曾見識過,隻是根據典籍自己琢磨著配置的,我想著還缺少一些宿主之血,不過她遠在西北,現在也顧不得了。你若是尋到秦錚那個小子,便給他用上,若是能夠恢複記憶最好,若是不成的話,那就將他帶迴西北,我總會讓他再想起你的。”


    鄭千秋想到什麽,從懷中掏出一個做工精致的小瓷瓶,遞到了謝謹畫的手上。


    秦錚若是到最後還想不起謝謹畫,不能夠再次愛上謝謹畫,那他就為秦錚捏造一份記憶,無論如何,鄭千秋不會讓謝謹畫傷心的。


    隻是這些話,鄭千秋沒有和謝謹畫說。


    謝謹畫握緊了手中的瓶子。


    ——


    謝謹畫猜測著秦錚最可能在的地方是京城,而京城中,秦錚比較熟悉的幾處,便是尚書府,安王府,皇宮。


    謝謹畫對自己的猜測還是有些信心的,可是她帶著人在京城中一直逗留了半月,想辦法搜遍了皇宮,尚書府,安王府,乃至於已經廢棄的天香園,還有朱雀司所在的衙門,先帝賜給秦錚的還沒有休憩完的府邸,這些地方一一找過,可是翻遍了整個京城,謝謹畫都沒有找到秦錚。


    本來還算胸有成竹的謝謹畫,也忍不住的有些慌了。


    若是這些地方都找不到秦錚,她想不到還有其他的地方能夠找到人。


    因為一直尋不到秦錚的蹤影,謝謹畫甚至都沒有再多關注尚書府眾人的事情。


    直到手下的人告訴她說宮中淑妃以死謝罪,新帝輕饒了尚書府一家謀害聖駕之罪,沒有將之屠盡滿門,卻是將他們滿門流放。


    流放的地方不是與西元交界的邊境,而是南疆邊境。


    那裏是最可怕的流放之地。


    但凡去那裏的犯官家眷,便沒有能夠活下來的,不是死在流放途中,也會在短時間內死在南疆之地。


    畢竟那裏充斥著的不止是潮濕陰冷的氣候,茂林的叢林,還有毒蟲蛇蟻遍布,蠱毒橫行,更有南疆土著有不少部落有食人的習慣。


    許多人,寧願直接去死,也不願意被流放到南疆。


    謝謹畫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即便滿心都是秦錚的下落,也還是忍不住有些默然。


    最後,她讓手下人給尚書府的人悄悄的送去一些食物藥物還有銀兩。


    這些,是她唯一能夠做的了。


    她做不到放下芥蒂去救尚書府的人,可是在前世在今生,最初的時候,謝函還有謝老夫人,也是寵愛過她的,可惜他們的寵愛,一直都是有代價的。


    尚書府的人離開京城的那一日,謝謹畫沒有去看,倒是鄭千秋跟著一道去了。


    謝謹畫知道,他能夠放過其他人,也能夠放過他自己,惟獨黃氏,鄭千秋絕對不會放過。


    “小姐,京城中一直尋不到公子的蹤影,我們得著消息,大慶各地的軍隊都已經有了異動,百裏將軍也來信了,若是再不走的話,恐怕就不好離開了。”


    身邊的人勸說謝謹畫現在離開。


    “我想不到阿錚除了這裏還能夠去哪裏,他一定還在京城中,隻是我一直沒有找到罷了。”


    謝謹畫最後道。


    “我們還有一個地方沒去。”


    謝謹畫閉闔的眼眸驀然睜開,她能夠想到的地方都去尋找了,剛剛便一直在想著她知道的秦錚去過的每一處地方,想著想著,腦海中突然便想到了被遺漏的一個地方,一個人。


    那個人是她最看不透的一個人,那時候能夠一語點出她最大的秘密,也許,他能夠算出秦錚的下落也不定。


    千佛寺,空若。


    因為空若曾經的一句有大福氣,謝謹畫來拜見空若的時候,沒有受到什麽阻攔,隻是等了沒有多長時間,便被小沙彌迎進寺廟中。


    到了後院門口,小沙彌停了下來。


    “女檀越,師傅隻讓你一人進去。”


    謝謹畫身邊的護衛哪裏敢離開她左右,一聽這話,便是不願,還是謝謹畫強硬的命令他們在外麵等著,才不甘不願的守在了院子外麵。


    空若的住處在後院一處禪房,禪房中布置的簡單到有些簡陋,除了一張桌子,一個蒲團,還有正對著牆壁的一個大大的靜字,便再無其他,四壁空蕩。


    謝謹畫聞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香氣,像是寺廟中經久不散的佛香,卻又比那些佛香多了些別的什麽。


    謝謹畫意識莫名的有些恍惚,腦海中突然就出現了前世臨死前的一幕,看到了謝謹瑤瘋狂的笑,聽到她說著秦錚死無葬身之地,自己被所有人拋棄,看到自己咬下了她的鼻子,看到自己被亂刃分屍,被兩個從小養大的孩子視若無睹,那些噩夢,重生初始她做了許多,可是從她和秦錚在一起之後,便再也不曾做過。


    此刻,清晰的宛若昨日。


    心底一凜,謝謹畫下意識的拔出頭上的簪子刺向自己的胳膊,下一刻,她的動作頓住,因為她看到了空若,聽到了對方的話。


    本來空無一物的房中,出現了空若,他對著她微微頷首:“女檀越,失禮了,此香名為夢仙香,聞之能夠讓人夢迴心底最深記憶,這裏的香隻有剩下的這麽一點兒了,最多隻能夠看到一些幻覺一般的片段,對大多數人來說,安神的效果更好。至於你要尋找的人,他聞了一支夢仙香,現在正在隔壁。”


    空若的話讓謝謹畫僵住了身子。


    她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


    “怎麽會......”


    謝謹畫抬頭望向空若,眼神很冷:“你為什麽要讓他聞夢仙香,你有什麽目的!”


    她手腕上綁著的弩箭蠢蠢欲動。


    謝謹畫害怕,她害怕秦錚想起過去,想起前世自己對他的一次次利用,一次次辜負,想起他最後還是為了救她所以死無葬身之地。


    秦錚是謝謹畫所有的幸福,她不敢想象秦錚知曉一切之後若是後悔,若是不再愛她怎麽辦。


    空若仿佛沒有察覺謝謹畫的殺機一般:“女檀越,輪迴逆轉,是為天機撥亂反正,你有幸能夠得到一些不該存的記憶,本為福分,更慶幸的是女檀越始終都沒有真正失了本心,堅守本心,現如今,天機重新清明,女檀越所求,也許不是那麽難以達成。”


    空若輕笑,眼中仿佛泛濫著春日的湖光,滿是柔和。


    謝謹畫有些愣,為空若的話。


    輪迴逆轉,撥亂反正,還有她能夠得到所求,這些話她明明應該理解的,連起來,卻又有些不明白。


    謝謹畫一直以為前世便是真正的前因,可是若是按照空若的說法,腦海中的前世其實本就是錯的,今生才是對的?


    那她和秦錚呢?


    他們之間,難道本也是情緣天定嗎?


    謝謹畫不敢這麽想,卻忍不住這麽想。


    那麽,誰又是搗亂命運的那隻手,誰又是最初將她送迴的那個人?


    空若不知道何時已經離開了。


    謝謹畫看著桌上燃盡了的香,除了餘煙嫋嫋,再無其他。


    她轉身,慢慢的走到了隔壁。


    隔壁的房門關著,謝謹畫的手放在門上,一時間不敢用力。


    手臂都有些酸軟了的時候,房門在她眼前乍然開啟。


    對麵,是謝謹畫尋覓了許久的秦錚。


    她望著他,他望著她。


    四目相對,謝謹畫腦海中的那些疑惑,一時間全都丟棄,腦中心中隻有眼前這個人。


    她望著他,不敢出聲,就擔心下一刻,他會問,你是誰,或者,離她而去。


    秦錚慢慢的勾起了唇,對上謝謹畫有些茫然擔心的目光,伸出了胳膊,將她攬入了懷中:“畫兒。”


    感受著懷中女子的溫度,感受著她的依賴,他閉上的雙目,麵上是純然的喜悅與滿足。


    這份追逐了兩世的愛情,終得圓滿。


    ——


    前緣


    “你們之間本有夙世情緣,一為鳳命,一為真龍天相,天生絕配,可惜有人逆轉天機,改命換運,你二人之命,運皆為熒惑,貪狼所奪,三生三世,都是有緣無分,徒為奈何。”


    一個麵目蒼老至極,眼中卻滿是澄澈光芒的僧人對著麵前黑甲男子開口。


    “怎樣才能夠重奪天命!”


    黑甲男子臉頰上有道疤痕,眼中滿是煞氣,全身都籠罩在陰鬱之中,和這佛門清淨地看起來毫不相幹。


    “真龍天相之命極貴極重,旁人奪得也無法盡數奪去,今生便是不為帝王,也為萬人之上,而往後生生世世,也當為帝王或是主宰天下之人,天命還在施主一邊,不需重奪。”


    僧人勸道。


    “為帝卻與心愛之人有緣無分,我要之何用。”


    男子一字一頓:“我要你為我和她改命,否則的話,今日我便血洗此地。”


    僧人不為男人的威脅所驚,仿佛本就有所預料一般,搖頭歎息:“癡兒。”


    “若是真的強要改命,代價比你想象的要大的多,你確定?”


    “不論任何代價!”


    “需你今生四十載壽數,世代帝命,且生生世世,身世坎坷,多經磨礪,若下一世不能夠得真鳳之心,更是短命之相。你今生壽數本為一甲,減去四十載,我施法之後,便在幾日之內,你必然要有血光之厄,死無葬身之地,這般代價,你也願意付?”


    “請大師施法。”


    秦錚最後的記憶,便是另外一個自己,彎腰向著那老和尚行禮請求的畫麵。


    他懷抱謝謹畫,沒有絲毫的後悔,隻有滿心的感激,感激另外一個自己,感激老和尚,感激謝謹畫今生,願意與他訂立白首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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