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麵不寒楊柳風。


    三月天的空氣,最是清新怡人,但趙黨誓卻虛團右拳,輕掩鼻孔,每一次唿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清涼的春風刺激到鼻翼癢肉,從而引發無止息的咳嗽。


    身為迴鶻使者,身處長安城外,隨團還帶有豐厚的禮物,卻欲進長安而不得,被困在館驛內形若囚禁,這怒火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天比一天炙烈,燒的他兩腮潮紅,雙目皆赤,哪怕見到了清麗可人的女郎,也擺不出好臉色。


    他是迴鶻景瓊可汗的特派使者。


    雖然,他有好聽的漢名,但真真切切是迴鶻人。


    論說起來,天下各蕃部族民,與異族同處的能力,迴鶻人最強,蓋因為其本身也是揉合諸部而形成的族群,甘州迴鶻因為境內漢民多,也因為與中原最近,漢民俗早已融入其族,許多人都以取漢名為榮。


    卻是與當年西遷的另三支大為不同。


    當年迴鶻最強盛時,疆域東接室韋,西至金山,南跨大漠,兵威震天下,大唐王朝都要卑詞來借兵。


    然而百年前黠戛斯發動的叛亂,把本是強盛的迴鶻汗國打的一分為四,三支西遷,一支南下。南下大軍先是依附大唐王朝,後又因利益不同而起紛爭,結果被唐軍打的七零八落,數十萬人馬齊解甲,最後被唐王朝東遷一部,西移一屯,據說最遠的安排到了江淮之地。


    這人馬一散,命運也就戚苦了。


    留在甘州、沙州等地的族人被迫接受吐蕃人的欺淩,勇士為敵效命,女郎為敵獻身,無數青年才俊的犧牲才換來短暫的安定。


    再後來,沙州張議潮振臂高舉,樹起了歸義軍的大旗,其雖義勇,但兵微將寡,這給迴鶻族人提供了寶貴的機會,先借兵,再分兵,最後一戰又把張議潮之子張承奉打的跪地求饒,簽訂城下之盟,結成了父子之約,自此,迴鶻勇士策馬奔騰,迅捷如鶻然。


    三年前,景瓊可汗答應於闐出兵,一來是遠親不如近鄰,二來也對那一支西遷後卻淪為別族刀鋒的族人充滿怒火,恨其不爭,這才毅然的派出了五千勇士。


    然而,這場與喀喇汗國的血殺仿佛無止境一般,勇士換了三撥,填進去七千多性命,而迴來的也是非死即殘。


    這也就罷了,一同出兵的沙州曹氏之兵卻損傷有限,蓋因為其部軍備,皆為中原西秦所造,與那一支隱在暗處噬血的鐵麵王部裝備仿佛。


    因張承奉無後,甘沙二州之政盡歸曹氏,雖說曹氏上位後以和親之策與迴鶻可汗互嫁女兒,表麵和好,但骨子裏卻彼此視敵,曹氏歸義軍的突然銳猛讓景瓊可汗心生擔憂,聞知西秦急需橐駝,遂征橐駝千口,駿馬三百,遣使朝貢。


    軍資是不敢想的,目的有二,一是希望在原有的通商基礎上能更進一步,二來自是希望能絕了歸義軍的外援。


    可西秦皇帝避而不見,這如何是好?


    趙黨誓眉頭再一次鎖緊,那一襲蔥綠又來了,隻見其走到角門處,自然而然的往脖子上一套大圍裙,又在那圍裙上的大口袋裏掏出一方紮著細絆子的厚實大口罩,將本是秀麗的口鼻緊緊包住,這才利索的進來。


    “老夫不要看病,老夫要見……咳……咳咳……”


    趙黨誓一句怒聲未發完,便引來了一陣強烈的咳嗽,聲聲緊催,沒個歇氣,直到他痛苦的彎下了腰,呸出一口混濁的濃痰,方才好受一些。


    “別用腳踩,你那痰裏都是病毒,要用石灰滅殺。”


    司馬春茵遠遠的站著,雙手插袋,等他咳歇了,才皺著眉頭,微帶薄怒的斥責道:“你隨從都死了仨,還不聽醫囑?”


    趙黨誓左手用力的按了按仿若火燒的右胸,右手包住嘴巴,悶聲道:“老夫身負使命,十萬火急,還請小神醫……咳……通融一二。”


    “你這病氣會過人的,搞不好就沒得治,快迴屋去,想要快點見到陛下,那就快點把病養好。”


    “……”


    見趙黨誓跺跺腳,恨聲切齒的迴了房,司馬春茵也就懶得再為其診脈,腰肢一扭,便飄身出了驛館。


    驛館外,有位雙刀女郎正百無聊賴的盯著柳枝兒發呆。


    栓馬石上,兩匹駿馬正在安靜的嚼食,其中一匹,鞍後備著兩個大大的馬包,再遠一些的空地上,有長鼻子的龐然大物在悠閑,有惡相猙獰的黑色怪獸在眯眼。


    “啊呀,明樓姐,你真走呀。”


    司馬春茵一見那大馬包便大聲嚷嚷,顧明樓笑笑,替她把一絡頭發攏了攏,這才笑道:“多大的人了,還梳著這怪異的頭發,都是阿檀把你帶壞了……我走了。”


    “可你走了,我沒伴了呢。”


    司馬春茵翹起了嘴角,這年紀越大,越不快樂,阿檀迴了家鄉,也就顧明樓可以說說悄悄話兒,可她怎麽就死腦筋要迴益州呢,虎子哥不在,難道這長安城中的禦賜宅子就不是家了?


    “要想有伴呐,那就快點找個良人嫁了。”


    顧明樓一邊取笑她,一邊解開韁繩,翻身上馬後才揮揮手,“真走了。”


    “我送你。”


    “不用,你那大象又大又笨,我可不耐煩,駕……”


    司馬春茵揮揮手,揮散那騰起的塵煙,嘴裏嘀咕道:“還長安呢,灰塌塌的,一點都不好……”眼角忽然就有濕意起,她重重的跺了跺腳,這才向自個的坐騎走去。


    名叫“小耳朵”的大象已經被調教的十分聽話,見她來了,便四膝跪地,候著她踩著軟梯登上那平整的鞍亭,這才歡快的鳴叫一聲,穩穩的站起。


    虎夔見大象起身了,這才探出前爪,懶懶的伸了個懶腰,然後,威風凜凜的在頭前開路。


    小丫頭變成大丫頭了,二十二歲的年齡,在當時,正常的話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偏她雙手插兜活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以前在益州,眾人皆以為她因為親手解剖屍體而壞了自己的姻緣,這一迴來到長安,一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卻把她的心思終於映照出來了。


    長安新成立的醫科所有的是住宿的地方,她不住,秦越駐蹕的憶江南別苑有的是精美樓閣,她不住,卻偏住進了秦越才頒給甲寅還未修繕好的那三進宅院裏,理由是好跟明樓姐有伴。


    這一下子,算是司馬之心,熟人皆知了,除了那個沒心沒肺的木頭疙瘩。


    顧明樓之所以在迴益州前先來長安,為的便是再拐彎抹角的探一探這位小姑娘的心思,然後,再上馬,一路上心思都是沉甸甸的。


    迴益州,哪是她的心中所願,可不知怎麽,她與甲寅相處越久,就越感覺自己像個外人,上了床可以死勁瘋狂,出了房,除了練武喂招,好象就沒什麽話好講。


    而他對其它人不是這樣子的。


    在蘇子瑜麵前,他像是個被慣壞的孩子,言行舉止處處透著依賴。


    在雙兒麵前,他是個享福的郎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懶洋洋的眯著眼,要多放鬆就有多放鬆。


    和司馬春茵在一起,則是打鬧無窮盡,比親兄妹還親,比一家人更勝一家人,而自己反而隻有旁觀的份。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會這樣!


    她的心裏倏的生起大恐懼來。


    當年因為夫君打唿怪象而執著的相詢,可是終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慢慢的也就相信了所謂同是練武之人睡在一起,大約警覺性天然就會高一點,所以不會打唿的說法。可後來她閑著無事,又將此事問了佛主,結果那恐怖的簽批想忘也忘不了:“吟蛩唧唧守孤幃,千裏懸懸望信歸,鴻雁西飛鄉音至,旌旗獵獵雨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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