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其娘之。”


    下了城的李穀尤自搖頭嘲笑:“活了一輩子,還是頭一遭被人如此惡罵,某得寫下來,裝裱起來,懸於靜室。”


    王彥超也搖頭,不過是勸解:“他罵你是假,不想談是真,魏黑子的性子,李相你還不知道麽。”


    王著跟著搖頭:“魏相變了,如此死寂的眼神,隻有絕望者方有,難道其又經曆了什麽變故不成?”


    “士為知己者死,他深受兩代先帝之隆恩,從一介小吏做到宰執,又怎忍心看著這大好江山改姓,唉,也難為他了。”


    秦越道:“隻是這樣一來,他迴營後可沒好果子吃。”


    韓通兩眼一瞪,不滿的道:“什麽時候了,還關心他,老子恨不得用機弩射他一臉。”


    魏仁浦等人迴了營,等待他的,果然是宋九重的黑臉。


    “魏相,過份了。”


    魏仁浦冷哼一聲道:“三句話不離本司空,卻不知他這司空是怎麽來的,拿根蔥裝啥象呢,罵吾等貳臣,哼,他自己不也曆經四朝……實在氣不過了,不過臣也知道,有誤國家大事,臣有罪,請官家責罰。”


    “……”


    宋九重恨不得提起盤龍棍,盡是些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家夥呐。


    秦越陪著眾大佬下了城,甲寅依舊陪著自己的如夫人在城頭瞎逛,顧明樓沒有再著戎裝,而是改迴了常穿的青袍。前次一戰,雖然自己吃夠了苦頭,但卻用雙刀在虎牙軍中贏得了敬重。


    甲寅說心病還得心病醫,怕見慘狀,那便多聞屍臭味,多嗅血腥味,聞著嗅著就慣了,保證幾天後大碗肥肉當飯吃。


    顧明樓說把我當肥婆養麽。


    甲寅說肥點好,摸著更軟,然後小倆口打打鬧鬧說說笑笑的就上了城頭,看李穀與範相他們的隔空對話。


    城頭雖用水洗過了,城下的屍體也搬空了,但外牆上殘留下的血跡、腦漿、內髒等在暖陽的催發下,還是散發著陣陣惡臭。


    顧明樓強忍不適,目睹了所謂宰執的罵娘,等李穀他們下了城,這才不屑的輕聲道:“以為宰相有多大才呢,結果罵半天隻有四個字,也不知道變變花樣。”


    “斯文人嘛。”


    “我卻覺著夫君罵那皇帝比他好萬倍,那才霸氣。哎,我說那宋皇會不會氣瘋掉,千裏迢迢的把人喊來,結果隻會翻來覆去的罵一句。”


    甲寅笑道:“你替他抄閑心幹嘛,對了,肚子不難受了?”


    “啊……你,壞人,又提醒我,我又惡心了,不行我得下城。”


    甲寅便陪著她往城下走,路過兵棚,見閑著沒事的軍漢正在學著魏仁浦罵娘,一手撫胸,一手前伸,叉著兩根手指頭,裝的十分像,隻那一句“彼其娘之”卻喊的怪聲怪氣,惹來哄然大笑。


    甲寅也沒心沒肺的跟著笑,直到顧明樓忍不住拉了拉他,這才又邁腿。走到府衙門口,這貨猛一拍腦門:“你之前說什麽?”


    “我說什麽了?”


    “你說魏相他……”


    “……我不就是笑他罵人都不會麽,翻來覆去的隻會一句,怎麽了?”


    “有問題,都說秀才舌如刀,何況宰相大才,走,去簽押房,九郎他們定在那,一起分析分析。”


    顧明樓訝然,卻沒跟他一起,自迴了房,說你們大老爺們議事,我去做啥。


    甲寅裝了個鬼臉,興衝衝的跑到簽押房,果見他們正在喝著茶,議著事。


    “哎,九郎,我說魏相有些問題。”


    秦越似笑非笑:“什麽問題?”


    “他為什麽隻會罵彼其娘之,我說不好,總之有問題。”


    李穀大笑:“過來幫老夫按按肩膀,慚愧呐,連你也想明白了,枉為老夫與他多年同僚,卻也要喝上三杯茶才悟過來,真是老糊塗了。”


    甲寅笑著站到他身後,熟練的為其按起了肩,笑道:“您可不是老糊塗,是我聰明好不好,對了,什麽意思?”


    結果在場六人,翻起了四雙白眼。


    秦越隻好幫著解釋:“彼,其,娘,之,加上魏相那一手撫胸的動作,其實說的很明白了,宋母身體不適,叉著兩根手指呢,是告訴我們,有倆月了。”


    甲寅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這麽說他要退兵了?”


    秦越笑道:“如果其母病重,真有可能,其實之前也有困惑,他急吼吼的親自冒險來攻打我夔州之舉有點難以理解,這一結合,也就解釋的通了,如今更把三位宰執一起拉到前線來,嗬,這家夥是死要麵子呐。”


    王彥超道:“不過也要防著他為爭取更多的利益,再次猛攻。”


    木雲輕拂袍角,笑道:“不怕他來攻,就怕他不攻。”


    ……


    宮中太後身體不豫,其實早在正旦便有跡象了,正旦大朝後,宋九重給母親請安,但被阻入內,隻在宮門稱慶。


    不過年屆六旬的老人,身體時而不舒服也正常,所以秦越留在京中的諜探並不在意,但有資格知道宮中情況的朝廷重臣卻視為大事。


    比如趙普,比宋炅還關心太後的病情進展。


    “廷宜,聽禦醫說太後的病情稍有好轉,你該多關心關心才是。”


    宋炅字廷宜,其兄登基後,他並沒有封王,而是持掌大內都點檢之職,遙領領泰寧軍節度而已。


    在這點上,宋九重控的極嚴,包括其次子(長子早夭)趙德昭也沒有封王,隻是遙領一個貴州防禦史虛銜,不過他這兒子還小,過了年也隻不過十歲而已。


    甚至從龍之功甚大的趙普、楚昭輔等也沒有立馬就享受美爵高官的榮耀,在他看來,自己人便不用急。


    然而,他不急,別人急,誰知道再拖下去會有什麽變故。


    如趙普,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論謀略,他頗自負,論學識,自己不過粗通文墨,一部論語都背不下來,比之楚昭輔都不知差上多少,更不用說如今官家正得用的李昉了,而且,萬一範相他們真的誠心輔助了,那更沒他的份了。


    一年過去了,自己的屁股還坐在樞密承旨的位置上,說起來好聽,但他自己最清楚,自己就不是當承旨的料,雖說吳延祚有權不用,整天混日子,但萬一他起興了,官癮恢複了呢。


    這些,都是他所擔心的。


    日思夜想,最後又把主意打在宋炅身上,他以前雖一直在宋九重的幕府任職,但打交道更多的,還是這位宋家三郎。


    宋炅卻對趙普的好意提醒有些不滿,揮揮手道:“某晚些時候便去請安,你不知道,如今太後是越來越囉嗦了,一件小事也要顛來倒去的說上十七八迴。”


    趙普笑笑,意味深長的看了宋炅一眼:“老人家都是這樣,如今官家親征在外,四郎年青不不懂事,你更應該多多盡孝才是。”


    宋炅被其看的內心發毛,訝然問道:“怎麽說?”


    趙普沒有立馬迴答他的話,而是淺淺的啜著茶,差不多對方要等不耐煩了,這才輕聲反問:“敢問三郎之誌?”


    宋炅臉色一板,沉聲道:“則平兄,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講,某之誌向,當然盡心輔助皇兄,保這萬裏江山。”


    趙普大笑:“三郎誤會了,某之所問,非問當下,而是以後,有可能是二十年後,又或者三十年後……”


    宋炅時年二十有三,血氣正剛,哪會想的如此之遠,他怔了怔,還是有些不明白。


    趙普輕撫美須,慢條斯理的道:“皇位,不僅可以父子相傳,也可以兄終弟及。”


    宋炅渾身一顫,臉色大變,額上油汗如珠迸湧,眼裏滿是駭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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