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以國士待某,某當以國士報之。”


    李筠“倉然”一聲撥刀出鞘,奮力一劈,將帥案一角劈落,這才持刀而立,虎目圓睜,罵道:“那宋九重算什麽東西,當年跪於道左以求前程,惶惶然若可憐之犬,若非太祖見其可憐,哪會收留他,可惜白眼狼就是白眼狼,養不熟,兩代先皇的隆恩,說忘就忘,一轉身就欺負人家孤兒寡母,我呸!操他老姆。”


    潞州離著京師近,紅翎急使隻需兩日便可將信送到,所以當秦越他們還在為確切消息而皺眉時,宋九重的特使已經到達潞州。


    潞州乃大周北大門之一,轄澤、潞、邢、洺、磁五州,乃是對抗北漢的絕對主力。


    高平之戰後,其實兩國之際小交鋒依舊不斷,尤其是在郭榮親征淮南時,北漢曾數度出兵,但均被李筠麾下各州守兵所敗,反被其又破了十數寨,待到去年郭榮北征時,李筠更是攻下遼州,獲刺史張丕旦等二百四十五人以獻。


    李筠在軍中的地位,其實並不比符彥卿差,符彥卿地位超然,一是符家一門先後八節度,門生故舊遍天下,二是生了一堆好女兒。


    李筠則是郭威起兵時最得力的從龍之臣。


    郭威未登基前,鎮守大名府,李筠便為其先鋒指揮使,兼北麵緣邊巡檢使,起兵後,又是李筠率騎先鋒。


    郭威登基後,便拜李筠為昭義軍節度使,鎮守潞州,執掌兵馬三萬整,以拒晉陽。


    郭威對其的信任,超乎尋常。


    郭榮登基後,加封侍中,依舊讓其為大周鎮守國門,一切如故。


    滿天下,除了聽調不聽宣的邊藩節度外,李筠是在一鎮之地鎮守時間最久長的沒有之一,他在潞州,整整十個年頭。


    手握如此重兵,而能得兩位先帝之信任,這才會發出“先帝以國士待某,某當以國士報之”的感慨。


    正月初八,他就知道了汴梁城中變天的消息,當時便勃然大怒,敲起聚將鼓,就要領兵殺進汴梁城去。


    手下文武齊勸,隻言時局不明,就動刀兵不妥,容後緩圖。


    結果戰圖未開,卻等到了符彥卿向汴梁稱臣的消息,等到了洛陽向拱黯然落淚的消息,等來了宋九重的特使。


    他嬢的!


    李筠雖已年近半百,但火氣卻旺的很,在這氣頭上誰勸也沒用,唯有他的老母親。


    他是個孝子,孝到百依百順,哪怕軍士犯下惡行,需行軍法斬首事,若有人能通關節到他母親那裏,死罪也免。


    所以,他在斬案立誓,還未有結果,老母親身邊的貼身丫環就來了,悄悄的耳語幾句,李筠長歎一聲,收刀入鞘,對眾人將道:“也罷,曆來不斬使者,等見了宋狗所遣之徒再說。”


    “大帥英明。”


    “英明個屁,都把胸脯挺起來,讓宋使過刀門。”


    “大帥,既然迎了人家進來,又何必恐哧於他,徒惹口舌,先見見他,看他怎麽說,真若是個無禮之輩,無需大帥髒手,某便手刃了他。”


    “……有理,長史代迎,某先消消乏。”


    “諾。”


    李筠把刀丟給親衛,自迴內衙。


    才要去給老母親請安,卻見大郎縮頭縮腦,欲前不前的在角門處迎著,李筠冷哼一聲,沉聲道:“有事?”


    “父帥,孩兒……孩兒認為,這滿天下的人都隨遇而安,我們為何要逆流而前?”


    “糊塗,你不會連自己叫什麽都忘了吧。”


    李家大郎名守節,字得臣。


    李守節被父親一聲斥罵,頓時羞紅了臉,嚅嚅而退。


    李筠自去母親處,略坐了一迴,又去衝了冷水浴,他行伍大半輩子,一些習慣已經養成,吃飯要吃大鍋菜,就連睡覺也睡硬板床,可算是苦了發妻。


    沐浴畢的李筠這才神輕氣爽,坐著喝了一杯茶,就有親衛來報,說京中使者已經到了。


    “到了便到了,讓長史招唿著便是,等酒宴開時,某再出麵。”


    “諾。”


    李筠長歎一口氣,怔怔的看著堂上那畫像發呆,那是大周太祖郭威的畫像,當年高平之戰時,他特意問郭榮討請來的。


    他從軍多年,先後跟過後唐秦王李從榮,後晉燕王趙延壽,後漢高祖劉知遠稱帝後,他又率部投靠,此三人,全是功利之交,唯有認識郭威後,兩人一見如故,互相引為知己,這一交心,便是一輩子。


    本以為郭威駕崩後,世上再無值得忠心輔佐之人,哪知他那假子之前不顯山不露水的,真上陣了卻果真是個人物,滿天下的方鎮幾乎都輪調遍了,也不動自己一分一毫,所需軍資,也是力所能及便立馬辦……


    這一份信任呐,以前引以為傲,如今,卻變的沉甸甸的,如山般的重壓在心頭,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很清楚,手下有許多將領並不願意與京師反目,不是忠不忠心的問題,而是隻要不接詔,便將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


    僅憑潞州巴掌大的地盤,如何能應敵?


    可若是昧著良心接了詔書,又如何對得起兩代先帝之信任,內心何安?


    他再歎一口氣,起身,翻出一瓶藏了多年的烈酒,也不用碗,啟蓋便喝。


    “報……閭丘從事求見。”


    “快請。”


    李筠本擬放下酒瓶,想了想索性一氣灌進嘴裏,美美的打了個飽嗝,方起身,從事閭丘仲卿已經進來。


    “參見大帥。”


    “向星明怎麽說?”


    閭丘仲卿苦笑道:“西京留守向拱已不視事,有家也不迴,天天醉臥青樓,某未曾與其見麵。”


    李筠揚了揚濃眉,訝道:“這卻是為何?”


    “某花了百兩銀子,才從其府中的一位小廝嘴裏探了些有用消息。”


    “快說,哦,坐下說。”


    “據那小廝所言,衙門開衙日,那向拱啟箱驗查印信,卻發現裏麵空空如也,三天後才在其寵妾室內的箱籠裏找到。”


    “他寵妾幹的?”


    閭丘仲卿笑道:“這樣的事,哪個會認,那女子當然也堅決不招,向拱連殺七人,最後在假山石上折斷手中利劍,自此出門,不再迴府……總之,向家後院失火。”


    李筠拍拍腦袋,呢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以他那鼻孔向天的性子,怎會萎軟如蟲,會向那白眼狼低頭。嘖嘖,好心機,那白眼狼選的日子也好,正月初五開衙日登基,嗬,嘖嘖,好本事呐,硬生生的讓一隻大老虎變成了一隻貓。”


    “大帥,向拱無心政事,恰是我們的大好時機。”


    “怎麽說?”


    閭丘仲卿肅容道:“大帥若以孤軍舉事,其勢甚危,雖然可修書晉陽,但彼兵雖援,亦恐不得其力。況汴梁之兵甲器俱銳,難與爭鋒。


    不如趁那向拱無心視事之際,西下太行,直抵懷、孟二州,塞虎牢,據洛邑,東向而爭天下,計之上也。”


    李筠搖頭道:“某乃大周宿將,與世宗義同昆弟,禁衛皆舊人,某若舉事,必倒戈歸我,況我軍有儋珪槍、撥汗馬,何憂京中老爺兵。”


    儋珪槍,指的是其心腹愛將李儋珪,其單練有一支槍兵營,驍勇冠三軍。


    撥汗馬,指的是麾下三千鐵騎,這支馬兵,乃是其傾心打造,所騎之馬,皆從西域草原來,單憑這支馬兵,他就敢在諸鎮麵前稱雄。


    閭丘仲卿還想再勸,卻有親衛來報,說酒宴已備好,使者皆已就座,隻等大帥了。


    李筠起身道:“此事以後再議,先陪某去見見那宋狗之使,對了,來人,將先帝畫像請去膳堂,某先當眾祭拜了再與宋使說話。”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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