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觀兵迴,孟昶再不發一言,至宮門,僅留李昊、伊審征、石頵等幾位近臣至鹹宜殿議事,餘皆散去。


    及入座,卻又半晌不發一言,幾位重臣也不敢輕啟話端,隻默默的接過侍女奉上的茶水,無滋無味的品著。


    “投降吧。”


    也不知過去多久,一直怔怔坐著發呆的孟昶終於開了口,這一聲出,整個人便似抽去了所有的精氣神,一下子癱軟了下去,差點摔到地上。


    “聖上……”


    “父皇……”


    孟昶一振臂,厭惡的掙開太子要來相扶的手,恨聲道:“早知你空有皮囊,就該早將你二弟召迴,也不至有今日。”


    孟玄哲懦懦不敢應,軟軟的後退了一步,卻是躲在李昊身後。


    李昊隻好近前一步,將孟昶扶起,鄭重道:“聖上,還請三思。”


    “朕已五思……”


    孟昶幽幽歎道:“朕高薪厚祿養士四十年,如今卻無人為我出城一戰。朕豐衣美食卻養出如此無能之子,朕無顏麵對祖宗,也無德再居此位。與其以百姓之痛苦士卒之血汗,贏的苟延殘喘,終不如就此撒手……


    興亡一族事,平安百姓家。”


    “聖上……”


    石頵猛的跪下,吼道:“聖上,給老臣半天時間,老臣這便提刀上馬……”


    “滿城青壯皆在,哪來讓你這白發蒼蒼者上陣的道理,迴家頤養天年吧。”


    伊審征也重重的跪了下來,啞著嗓子泣道:“都怪臣無能……”


    “你也用心了,起來吧,過往皆是朕之鬆懈放縱,乃朕之過,如何怨你,起來。李相你也勿需再勸,朕意已決,爾等諸卿皆勿多言,隻說何人出使為好。”


    ……


    翰林學士辛寅遜強自穩著精神,策馬徐行,他怎麽也想不到,這與周軍談判的事情竟然會落實到自己頭上,自己一個舞文弄墨的書生,恰好當值,竟然落了件如此惡差,唉!


    他迴頭望望那旌旗獵獵的護聖甲士,第一次覺著那鐵甲包裹下的軟弱,膽怯與失望。


    不過,當他看著領先自己一個馬頭的家夥,心情又開始莫名的愉悅起來。


    樞密使,同平章事,天天說著軍國大事,原來,說到最後,這軍國大事卻是高舉降旗。


    伊審征沒有理會身側那嘲弄的目光,一介豎儒,隻會事後諸葛而已。自己身為今上的姑表兄弟,老皇的親外甥,真正的皇親國戚,家國一體,敢對國事不用心?


    他自認為這軍國大事可謂是操透了心。


    北路之敗,敗在韓保正所托非人,青泥嶺拱手讓人,這才有一連串的失敗。


    至於南路,誰知道武守謙敢不遵將令,擅自出擊,令鐵桶防線一夜告破。


    除了這兩個硬傷外,他敢說,再換個人來,也未必能有他做的好。


    為了力保蜀中之平安,他連做人的最下線都丟了,可惜那一處伏筆還一直伏在那,一動不動。


    卻也不能怪執事人,火候不到揭不得鍋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可惜,敗的太快了,一敗三千裏。


    為何會這樣?


    其實很多人都心知肚明,戰事未起時朝議時多有提到,但口頭重視是一方麵,真正上了戰場又是另一方麵,沒有後悔藥可以吃,哪怕推倒重來一遍,基本也是輸。


    因為蜀中承平太久了,近一甲子來,蜀中隻有改朝換代的那一仗,而之後的三十年太平,享受著富貴榮華的文武,享受著溫飽小康的百姓,享受著和平安全的將士們,早忘了戰爭的痛苦。


    忘了二字都不準確,年青一輩一出生便是平安喜樂,哪知道戰火的殘酷。


    雖說四年前的秦鳳路丟了,但那本是飛地,之前就算是白撿來的,今上不心痛,朝廷不心痛,普通的老百姓更無感覺,除了一直免除的田賦又恢複了。


    也僅此而已,該歌舞升平還是歌舞升平。


    蜀中上下,安逸巴適到刀槍難舉。


    他歎口氣,伸手按了按火燒火燎的喉嚨,心想,自己的策略沒錯,通過兩條防線拖上一年半載的,隻要軍民血性起,周軍就不能入,哪怕八百裏棧道全燒完都可以。這是戰爭未起時大家一致認可的策略。


    為何執行起來,就成了如此亂局?


    他走一路,想一路,不知不覺就到了周軍大營,然後被突然響起的鉦鼓聲給倏然驚醒。


    卻見轅門外挎刀甲士雁行分列兩旁,營中將校在兩位身著緋袍的年青人率領下,於轅門處恭候著。令他感到詫異的是,轅門上還有一條大紅橫幅,上寫:“熱烈歡迎伊公申圖一行蒞臨指導。”用詞淺白,一如那射上城頭的解說語。


    原來,中周文風凋蔽若斯了麽,又或者,丘八終究是丘八。


    伊審征心底裏莫名的有絲文化優越感升了起來。


    “末將秦越,見過伊公,辛學士,來來來,容某來引見一下,這位便是我大周北路行營都監,曹彬曹國華將軍。”


    “這位是潘將軍,字仲詢。”


    “這位是甲將軍,字元敬。”


    “這位是……”


    熱情洋溢,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真誠的笑臉,態度……也很謙虛。


    這讓伊審征大為好感。


    當下客氣的互相見了禮,那位自稱秦越的行營都虞侯果然年輕,都未蓄須,也沒架子,親自引路,一路上笑語殷殷,先介紹軍營大致情況,周邊百姓的安撫情況,果真是如一位下屬在向領導匯報一般。


    進入中軍大帳,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張長方形的大桌子,杉木本色,還散發著新鮮木頭的清香,左右兩側各擺了五把交椅,也是杉木材質,看來都是紮營時臨時趕的活,做工粗糙,選材不堪。


    “請,伊公請,辛學士請。”


    伊審征方坐下,有兩少年端碟敬茶,伊審征接過茶杯,淺呡一口,嗯,此茶卻是不錯,清湯碧綠,纖細如針,竟然是一葉一芯的早春嫩茶,不論產地在哪,僅這一嫩,便可入口了。


    他繼續喝著茶,等曹秦兩人在對麵坐下,這才放下茶杯,澀聲道:“我皇心係黎民蒼生,不忍百姓陷於水火危難中……”


    以勞軍為名的“和談”就這樣開始了,他代表西蜀朝廷釋放出了願意開門投誠的善意,當然也要帶著周軍的正確意見迴宮交差。


    然而,對麵的曹彬一言不發,板著臉,仿佛誰欠了他三百萬。


    自始自終,隻有那位秦越在說話,態度很誠懇,說話很客氣,實質性的承諾卻一個字也無。


    “伊公也看到了,坐在你麵前的,一位是行營都監,一位是都虞侯,一把手不在,我們當不了家。再說,這樣的大事,你讓我這一個嘴上無毛的小子作出承諾,你們信麽?”


    伊審征愣住了,千算萬算,這一點,卻是真的沒有想到。


    投誠都這麽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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