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漸漸看清了,銀狐披風的一角被風吹起,露出那人素白的袍子。那人墨黑的頭發上落滿了細密的雪花,眼如暗夜繁星,閃閃發亮。


    關若飛卻被這眼神灼傷了。他的眉眼太過熟悉。那飛揚入鬢的劍眉,峻峭挺直的鼻梁,堅毅優美的嘴唇,都讓這被讚為“玉樹”的男子顯得更為神采飄逸。


    是的,陸望來了。


    陸望走到關若飛麵前,定定地看著闊別已久的摯友。他的嘴唇在寒風中凍的通紅,卻緊緊抿著,好像隻要稍微一鬆開,許多秘密便會從中泄露出來一樣。


    “我來送你。”陸望終於開了口,輕聲說道。


    關若飛呆呆地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他愣了一愣,下意識地問道,“你為什麽不打傘?”


    這是他們分別以來,彼此之間真正的第一次對話。


    在審訊室的陸望嚴厲而又兇狠的表情又浮現在關若飛的腦海中。眼前這個平靜而溫暖的他,才是關若飛所熟悉的那個好兄弟。然而,此時的他,又顯得如此陌生。


    有無數的疑問,在關若飛的腦海中盤旋。陸望為什麽會來?賀懷遠為什麽會幫他脫險?營救自己的朝雲,為什麽此時又和他們的仇人陸望在一起?他感到一片混亂,那些密密麻麻的線頭,讓他理不出一個頭緒。


    在震驚之下,他才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這一句話。陸望聽了他有些傻氣的問話,微微一笑,說道,“我沒有帶傘。”


    關若飛稍稍恢複了一點理智。他盯著陸望,倒退了兩步,凝望著那雙清冷的眸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他當然認得出,站在眼前的這個人,有著一張陸望的俊朗臉蛋。可是,陸望以前是他的摯友,後來是他的死敵,也是賣國的叛徒,變成了一個他完全不認識、也無法理解的人。


    而現在,這個白天還要點火燒死他的人,此時卻笑吟吟地站在他麵前,送別從祭天的火堆中秘密逃出來的重囚犯。


    這讓關若飛困惑了。陸望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人?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他曾經認識並深深信任的陸望?


    麵對著一臉疑惑而警惕的關若飛,陸望知道,要解開這個誤會,沒有那麽容易。他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遞給關若飛,說道,“這是二殿下讓我交給你的。”


    信封的封口上,有二殿下劉允中專用的火漆封簽。關若飛認出了這熟悉的印記,遲疑了一下,便接了過來。


    展開信紙,借著火把的光亮,關若飛低下頭,飛快地讀了起來。劉允中的字跡龍飛鳳舞,映入關若飛的眼簾。讀著信,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每一個字都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原來,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這樣。一切疑問都解開了。而自己,居然被自己的眼睛所蒙騙,在痛苦的煎熬中度過了春去秋來。


    陸望,不是他所切齒痛恨的賣國賊,而是二殿下劉允中安排在京都的臥底。陸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夏複國,將劉義豫和狄人趕出他們的國土,迎接劉允中即位,成為他們的君主,給這塊土地上的百姓安樂和福祉。


    其實,他在西蜀與陸望在京都,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大夏複興,國安民樂。而且,陸望在京都的潛伏,比他在戰場還要危險百千倍。


    在京都,陸望身為內閣大臣,周旋在劉義豫、饒士詮與赤月達勒這些狄人之間,還要應付北方戎人的暗中幹涉,和不知名的暗勢力的介入。每動一小步,都有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關若飛心潮澎湃,隻有無限的內疚與後悔。他愧疚地看著眼前的年青人,哽咽著說道,“小望,對不起,你受委屈了。”


    他知道,陸望所經受的那些謾罵、汙辱與攻擊,又何止一個對不起可以輕輕抹去。而他甚至沒有申辯的權利,隻能默默忍受。甚至對於關若飛的反目成仇,鄙夷與憎恨,也是甘之如飴,毫無怨恨之意。


    陸望伸出手,緊緊握著關若飛顫抖著的雙手,平靜地說道,“您能安好,我就安心了。其他一切,都是過眼浮雲。”


    關若飛將信紙放在火把上燒掉,眼裏流下淚來。這淚水,結成薄薄的冰霜,掛在他的臉上,又和雪花混在一起,在火光的熱度中漸漸融化,帶著苦中帶甜的獨特味道,緩緩淌進他的嘴裏。


    一柄油傘遮住了他們的透頂,擋住了肆虐的雪花。朝雲手持著傘,對二人說道,“雪大了,不如歸去。”


    陸望與關若飛對視了一眼,隨即哈哈大笑,擁抱在一起。朝雲也幸福地笑了。他們仨,終於又在一起了。所有的委屈與誤會,仇恨與痛苦,都在這暢快的笑聲中,煙消雲散了。


    感受著關若飛身體的溫度,陸望知道他還很虛弱。他扶著關若飛的身子,拉著朝雲,輕聲說道,“現在不是敘話的時候。我們馬上送你出城。他們現在還發現不了祭台的秘密,但是,也不能掉以輕心。”


    朝雲點點頭,說道,“白天的大典結束之後,我和陸望就馬上趕到這裏,親自接應你。賀懷遠和宗立文,留在山頂,監督著拆除祭台,填死那祭台下那條臨時密道。落梅嶺中的那個洞口,也要立即封死,不給敵人發現的機會。時間很緊,我們要立即出發。”


    關若飛知道,從搭建祭台,開挖祭台下的臨時密道,到調配人手,看守落梅嶺的密道入口,再安排在山外親自接應,這一連串精密的動作,都需要周密的策劃與細致的考慮,還不能走漏風聲。如此重大複雜的計劃,陸望竟然在七天之內就完成了,而且安排得滴水不漏。


    他不禁感歎道,“小望,你是我最佩服的人。難怪二殿下讓你留在最危險的地方,承擔最困難的任務。這樣的大手筆,也隻有你能完成。我真想留下來,和你一起並肩戰鬥。”


    “不行,你必須走。”陸望正色說道,“我爹已經為了我們的事業,自殺殉國了。我不想再看見犧牲。你們每一個人,都對我很重要。”


    想起殉國的陸顯,以及陸望為此承擔的弑父賣國的惡名,關若飛知道,他們付出的代價十分巨大,承擔不起更多的損失。自己的戰場,是兩軍對陣的廝殺中。留在這裏,不禁不能發揮作用,還會給連累陸望,給他帶來危險。


    他歎了一口氣,向為他準備的馬車走去。上了車,從此與陸望又是關山萬裏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陸望。


    坐在車中,他掀開窗簾,對朝雲說道,“朝雲,好好照顧我的兄弟。少了一根頭發,我不饒你。”朝雲啐了他一口。


    在漫天飛雪中,陸望摘下一支帶雪的梅花,拿在手中。濕漉漉的樹枝上,數點梅花正在怒放。晶瑩的雪花,在花瓣上微微顫動。“若飛,還記得我們年少時,在此踏雪尋梅嗎?”


    關若飛含著熱淚,點點頭。陸望望著那支雪中梅花,遞給他,朗聲吟道,“豔蕊姍姍吐,幽香暗暗生。含笑迎嚴霜,凝睇望春風。送給你。”


    鄭重地接過這支梅花,關若飛輕聲說道,“他年入君懷,還憶雪紛紛。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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