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府宅裏,氣氛沉悶且壓抑,即將發生的事情仿佛厚重的巨石壓在所有人的心頭,這場戰爭沒有硝煙,卻容不得任何人鬆懈一星半點。


    整個長安城的氣氛和陳家有些格格不入,瓦藍的天空上隻有薄薄幾朵白雲,這幾朵白雲仿佛被曬化了一般,薄、稀且淡,乾坤郎朗,無絲毫詭譎之氣。


    在西市的街道上,有一對打扮十分樸素的主仆二人似乎在爭執著什麽,那個小丫鬟顯然是有些急眼了,蹦了兩下攔在了主家人的跟前,如此大膽的舉動讓路人紛紛側目。


    “小姐!一定是他,不然他幹嘛要買那麽多糧食!他就是想要囤起來。”


    這個年輕的小姐容貌著實秀麗無雙,一身打扮雖然粗鄙簡陋,反而成為了一種特殊的襯托,她沒有說話,而是偏了偏身子,繞開了她的小丫鬟,繼續往前走去。


    “小姐~”


    這小丫鬟跺了跺腳,有些氣惱的跟在了主人身後。


    這二人正是宋潔和小核桃。


    此時的宋潔心頭有些茫然,出了陳家鋪子以後,忽然有一種天大地大不知腳該踏向何方的感覺。


    自己心中的趙微,隨和灑脫,他笑時那微微翹起的嘴角和微微眯起的眼睛,讓人心頭都能感覺到暖意。


    囤積居奇,蔑視百姓的性命,他怎麽可能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不可能的。


    然而……這主仆二人一連進了許多家糧食鋪子後,發現幾乎都能夠看見穿著同一種風格款式衣衫的仆人,和之前的黃退之還有林修平一模一樣。


    這……不可能的。


    宋潔的越發覺得茫然,小核桃跟在後麵嘰嘰喳喳說了半天的話,宋潔一句都沒聽進去。


    然而當自己站定時,終於聽清了小核桃說了些什麽。


    “小姐你來這裏作甚?”


    宋潔扭頭看了看小核桃,然後又迴過頭去看了看一條極長的隊伍,一個接著一個,都在排著。


    抬頭望了望,三個字映入眼簾——喂錢莊。


    好古怪的名字,為什麽要叫“喂”,因為他叫微嗎?


    “小姐!咱們該迴去了!今日的活還沒做完呢!”


    宋潔依舊不理,雙手輕斂裙擺,拾級而入。


    鋪子裏麵分了比較明顯的兩邊,一邊上麵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存”,而另一邊則寫著“取”。


    宋潔再一次迴頭確認了一下,剛才眼前看見的長長的人龍,便是這“取”字之前的隊伍。


    而“存”字之前,相對而言就顯得很少了。


    “莫要存了,趙微那廝將咱們存的血汗錢都用來買糧食了!糧價這麽高就是他幹的!”


    “還存什麽!據說以往存的時候能排四條長隊,而取永遠就隻有一兩個隊伍!今日更是過分!居然還隻有一個……”


    店裏類似這樣的聲音不少,有些存錢的人家中本就富裕,對眼前這嚴峻的糧價形式並不怎麽在意,是以依舊在往裏存,但是聽到這些風言風語,心中起了疙瘩而走掉的,也確實不少。


    鋪子裏那些小夥計自然會上前安撫,說些什麽前些日子冒領之事猶在眼前,為了保證百姓在這裏的每一文銀錢都能夠得到保護,是以每一筆的支取都要慎重。


    同時也會歉疚的表達一下,目前存與取太過頻繁,積累的賬目著實太多,目前正在輕點賬目雲雲,目的還是為了保障儲戶利益,不會有一文錢算漏算岔之類。


    小夥計們話說得好聽,自然有些人的情緒也就安撫下來了,安撫不下來的,隻要不惡意影響秩序,那也隻好由得他去。


    在這兩股隊伍中間,有一個身形纖細麵容黝黑的年輕書生,穿著一身的儒衫,頭上簡單的紮了條逍遙巾,身姿儀態頗為不凡。


    宋潔不由得多打量了兩眼,然後越看便覺得越發熟悉。


    “這位姑娘,不論存取,還需要您前去排隊才是。”


    宋潔擺了擺手,隨口道:“就是看看,不存也不取。”然後就越過這名夥計,朝前走了幾步。


    晉陽也發現了這裏的動靜,看見了眼前人之後,也有些發怔,定神又打量了片刻才確定,這人正是自己那閨中好友。


    晉陽頓時想起了她傾心於趙微的那些傳聞,不由得望向趙微時常坐著的那個角落,鬆了口氣,今日他不在。


    而宋潔看著晉陽此時的表情,也沒有說話,麵上的表情由驚訝變成驚喜,接著又變成了疑惑,慢慢的又透露出幾分憂傷來,最後終於歸於平靜,變成了原本的那副樣子。


    此時公主殿下這副姿態,必然是不想讓人相認了。


    那便不相認了吧……


    宋潔微微斂衽屈膝,行了個半禮,一句話沒說,緩緩踏出了鋪子。


    真的踏出去了後,心口才驀地一酸,抬頭望了望喂錢莊的招牌,瞬間就紅了眼圈。


    喂錢莊……


    喂錢莊……


    喂……


    悟……微……


    “小姐~你怎麽了?”


    “沒事,剛才有陣風,沙子也就迷了眼。”


    “可要小核桃幫你吹吹?”


    宋潔眨巴眨巴雙眼,麵部肌肉有些僵硬的一笑:“你看,已經好了的。”


    應該開心才是的,這又不是趙微的鋪子,這是皇家的錢鋪子,官家怎麽可能允許百姓餓肚子,眼前糧價這個狀態,必然事出有因了。


    此時的宋潔當真是心頭百般滋味不知該與何人說。


    “迴去吧……”


    “好!”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隻是走著走著,小核桃察覺出一絲不對來,常安坊在城西,雖說平康坊在城東,一路向南之後再轉向也未嚐不可,可是現在……是不是已經走錯了?


    “嘿!好巧啊!”


    宋潔和小核桃聞言都迴過頭去,正好看見之前在陳家糧鋪的那個少年護衛,此時意外遇見,很是開心的就揮起手來。


    宋潔怔了怔,這少年的行為舉止和那趙微好生相似。


    而那個少年旁的中年護衛頗覺尷尬,衝著宋潔主仆二人訕笑一下,抱了抱拳,拎起那少年護衛的耳朵就向前小跑而去,然後叫開一個高門大院的側邊小門,一腳踹在那少年屁股上,將他給蹬了進去。


    小核桃看到這滑稽場景直接就笑了出來,但是笑了一會兒就反應過來有些不對勁,這兩個人不應該是趙微的護衛嗎?


    念及此處,抬了抬頭,斜前方不遠處那高門大院的正中間橫匾上,正寫著“趙府”二字。


    那大門一旁的側邊小門剛剛關上沒多久,宋潔就看見那小門再一次打開,裏麵出來兩個人,各自躬身行禮作揖後,宋潔就呆住了。


    將這客人送出門外的……不是趙微,還能是誰?


    宋潔有些呆,怔怔的看著趙微朝自己招了招手,下意識間跟著福了一福,緊接著就覺得鼻子有些發酸,眼眶有點熱,強行扭過頭去,快步離去了。


    小核桃見狀哪裏不明白自家小姐心裏定然是不痛快了,很大聲的哼了一聲,快步追了上去。


    趙微抿了抿嘴,歎了口氣。


    這種事情,自己心知肚明,卻也沒有辦法,三妻四妾都是謬傳,一妻多妾才是公序良俗,沒有功勞勳爵在身,娶平妻就是有違大漢律例和世俗禮法,而且後院要是時不時打個架……


    現在令人頭疼的事情太多了,這件事情根本都不值一提。


    趙微想起了剛剛上門的那個人。


    自己原本正在安排府中仆人這幾日針對陳家的些許動作,事情特別瑣碎跟細致,每件事都要思慮周全才能天衣無縫,包括他們的行為舉止,包括了具體該如何表達措辭等等。


    已然足夠令人頭疼了,卻有一個叫做杜密杜玄感的人登門求見。


    自己原本是不耐煩去見的,然而門房卻說:“大少爺,他說您隻要聽到兩個字,必會答應他的求見。”


    趙微自然好奇是哪兩個字,一問之下,竟是“流民”二字。


    杜密此人年歲比趙微大了不少,但是樣貌看起來卻頗為成熟,或者說有些看透世事的滄桑感。


    二人初次碰麵,可以看出杜密對自己用區區兩個字就能見到趙微,還是有些得意的。


    然而待他將幾日後長安城外將會有一批流民至此,而那些流民是有人刻意假扮的消息說出來後,立即也就知道,其實趙微早已知曉了這個消息。


    杜密自然是有些尷尬的訕笑,而趙微之所以迎他進來,因為自己關注的點,並不是消息本身。


    “首先,杜兄過來報訊,這份情,在下還是認的,在此多謝了,隻是……這件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提到這裏,杜密的神情先是尷尬,後是有些羞澀加落寞。


    “實不相瞞,在下與那豔來樓的行首牡丹姑娘……是老相識……”


    趙微坐在一旁,一邊喝茶,一邊聽著杜密口中的驚天大瓜。


    故事比較老套,無非就是一個富貴人家犯了事情落了難,而家中大小姐孝心拳拳,求了一個貴人將他父親救出來,可代價卻是……要來京城做這花魁魁首,豔名自會有人幫她宣揚出去,她所要做的……就是負責收攏各種消息,然後傳遞給那位貴人。


    至於她要不要真的以色侍人……那全看她自己,貴人是不管的。


    而這杜密……恰好就是已經和她訂了親的未婚夫君。


    “那貴人……是陳平?”


    杜密搖了搖頭:“陳家隻是助她登上魁首之位,不料……被趙公子那幾首驚世駭俗的詩詞……”


    這時候趙微才將豔來樓牡丹的名字跟樣貌對上了號。


    “貴人……”杜密突然壓低了嗓音,“是當今太子殿下!”


    趙微頓時便被茶水給嗆住了。


    “你是如何得知的?”


    “其實是牡丹她不小心說漏了嘴……”接著杜密就將他與牡丹在豔來樓私會的事情也說了出來,“在下今日過來,並沒有存什麽惡意,亦或者是說些虛假的消息來影響趙公子的判斷。”


    杜密頓了頓,也沒管趙微此時的表情,繼續道:“趙公子那首《相見歡》,寫到了在下的心坎兒裏,讓在下引趙公子為生平知己,然而卻聽到趙公子欲與那陳家作對的消息……因此特意過來,好叫趙公子知道陳家背後的人是誰,希望趙公子切莫以卵擊石,妄自送了性命。”


    杜密說的這些,趙微信了八九分。按這神經病的做事風格來看,直來直去,不愛動腦子,擄掠自己是如此,指使綠林人士過來襲殺自己也是如此。


    當真是陰魂不散。


    陳平那做事風格……也隻是停留在安排人到錢莊搗亂,以及散布流言將糧價異常的髒水都潑在自己身上而已。


    那刻意安排杜密過來影響自己的判斷……怎麽高水平的事他應該想不到。


    隻是這地位太過不均等,即便他不用動腦子的直來直去,自己依然得小心應對。


    趙微撚著手指陷入了沉思。


    當今皇帝隻有他一個皇子,而且已然封了太子,他現在在這裏又是設立情報機構,又是給自己找個小金庫來,他想做什麽?


    謀反?


    不至於吧?這得有多蠢,明明躺著不動就能當皇帝了。


    莫非……蘇韜他們那日在永興樓所說的……有關他皇子身份的問題是真的?他隻是一個尋常村婦所生?並非皇家血脈?


    這樣確實是能說得通了,可是又說不通了,正如蘇韜等人所言,蜀王二子此時正在京城,這種時候爆出來這等宮闈秘聞,怎麽看怎麽像陰謀。


    唉……真煩人,趙微低著頭又思忖了一會兒,還是沒個頭緒。


    這件事還得細細思量才行。


    趙微望了望已經遠去的杜密,又看了看已經跑遠的宋潔,轉身就進了府門。剛一進去,就看見趙晴笑嘻嘻的伏在一旁柱子上望著自己,而她旁邊則站著神色頗有些尷尬的林修平和黃退之。


    “怎麽了?”


    “哥啊,這個時候你可不能見異思遷了……我還指著你飛黃騰達呢……”


    趙微失笑,說話沒頭沒腦,你又想搞什麽鬼。


    “這倆人怎麽還在這。”


    “他們啊,他們剛剛背地裏說你壞話,被我逮著了,就罰他們賭你會發呆多久……”


    趙微看著這個笑語盈盈的可愛小丫頭,又看了看略顯尷尬的黃退之和林修平,隨口問了句:“都辦妥了?”


    見這二人點頭,趙微就擺了擺手示意二人自去休息,然後才微微俯下身捏了捏趙晴的鼻尖:“那誰賭贏了?”


    趙晴搖頭晃腦的躲開趙微的魔爪:“自然是~~~”


    餘音拖的很長,一邊拖音一邊跑,跑遠了後才笑著重複了一次。


    “自然是我!”


    這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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