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嗣同是步行從渭河往長安城而來,出發時天還未黑,然而到了長安東門時,天色已然徹底暗了下來。


    陳嗣同站在東側通化門前,望向北方那燈火通明的畫舫群,聽著時不時傳過來的鶯聲燕語絲竹管弦,不由得感歎:“臨淄雖是滕國都城,青樓楚館也是萬萬不敢開在這城牆之外的。”


    隨行的侍從順著陳嗣同的視線望了望,點了點頭,簡單的附和了兩句,二人就繼續往城內而去。


    這名侍從除了一路上都是跟在陳嗣同身後半步以外,其餘的舉止姿態看不出任何高下尊卑之分,讓城門司的守衛士卒頗有些嘖嘖稱奇。


    然而待陳嗣同二人進了城門後,很快也有兩個人有些鬼鬼祟祟的從陰暗中顯出身形來,一同踏入了城門之中。


    “少爺說了別跟太緊!”


    “不跟緊點跟丟了怎麽辦!”


    “丟不了,少爺都說了,哪的酒樓茶館人多就往哪裏去,十有八九就能遇見的。”


    這身形高大一些的見眼前這小鬼頭居然敢頂嘴,伸出巴掌就在他腦袋後麵拍了一記:“成天少爺少爺,現在是你黃叔我說了算!”


    “哦……”


    “跟上!”


    街道上大紅燈籠高掛,人群三三兩兩有說有笑。初入通化門時,人流還不如何明顯,多是些出東門往聽山池而去的書生才子,逐漸向西到達永興坊時,就開始不一樣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四立柱三進口的高大石製牌樓,上書永興二字,站在牌樓下就可以清晰的看見前方熙攘的行人,這些行人有些會逛逛路邊的一些古玩鋪子,或者珠寶玉石鋪麵,也有些則是往兩座高大閣樓而去。


    正是醉仙閣和永興樓。


    陳嗣同來此,並沒有存什麽悠哉閑逛的心思,但也不由得被長安夜市的繁華吸引去了心神。


    “走,進去瞧瞧。”


    陳嗣同有些不習慣這鬆鬆垮垮的儒家服飾,抬腳想邁過醉仙閣的門檻時,竟是不小心一腳踩在了自己長袍之上!


    幸虧一旁的店小二眼疾手快,才沒有跌倒。


    進了醉仙閣後,陳嗣同發現整個布局幾乎都是四人小桌,擺放的錯落有致,大堂內所坐的,盡是些書生打扮,吃飯時雖然也在閑聊,但聲音並不大,反而被樓上雅間內的聲音給蓋住了。


    店小二上來招唿客人,陳嗣同則問道:“敢問哪裏更加熱鬧些。”


    “外地人?”


    店小二見二人點頭,手一指:“往南些,茶館,或者再南些的平康坊,最是熱鬧。”


    陳嗣同二人對視一眼,告罪一聲,出門而去。


    也就在這時,墜著他們的人,因為沒料到這二人居然進去後就出來,登時在門口就撞在了一起。


    而這陳嗣同,本就不習慣儒家衣衫,踉蹌之下,竟是自己踩著自己的衣衫下擺,把自己給絆倒在地。


    墜著陳嗣同二人的,正是黃退之和林修平。


    望著眼前這尷尬場景,林修平頓時心口就提到了嗓子眼,滿腦子都是,大黃叔你也忒不靠譜了,少爺都說過許多次了不要墜太緊,這下怎麽辦,這下怎麽辦啊……


    黃退之腦筋轉得極快,連忙上前,一邊扶一邊衝著林修平就是一陣喝罵:“非要來吃這醉仙閣!現在糧價這麽貴,多省些銀錢去買糧食不好嗎?!出門就把人給撞倒了。”


    “愣著作甚!還不來幫忙扶一把。”


    林修平連連應了兩聲,幹嘛過來將陳嗣同給扶了起來。


    陳嗣同也沒埋怨,而是撣了撣身上的灰,頗有些好奇的問了起來:“現在……糧價很高嗎?”


    黃退之和林修平聞言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下暗喜,齊齊點頭:“很高!”


    聽到這兩個字眼後,陳嗣同二人不由得也對視了一眼,看來王宙那老匹夫,並未聯合糧鋪誆騙我等。


    黃退之心思活泛,知道此時在僵持此處,對方必然起疑,於是連連唿喝林修平趕緊離開這裏,言下之意便是這裏太貴了。


    在一旁的陳嗣同此時不由得插話:“糧價既然如此之高,為何要來這裏吃?難道不會變得更貴嗎?”


    黃退之忙道:“眼前長安城裏的糧價都是虛高,大都是些商賈,或者是想鑽鑽空子,伺機博取富貴的賭徒在買糧食,百姓已經基本不買了,大都吃的是家中存糧,眼下這醉仙閣若是點上一碗米或者一碗麵,比尋常酒菜都貴,是以相比較而言,來這裏點些酒菜吃,反而便宜了。”


    陳嗣同一愣,接著便是默默一歎,如此細節的描述,若無親身經曆,必然是說不出的,那麽這就代表王宙並未刻意隱瞞些什麽。


    隻是……如此高的糧價,漢國朝堂中人居然會放任不管?


    黃退之暗笑著,自言自語了另一番話:“這些囤積居奇的商賈甚是可恨,而且最近長安百姓都在傳,東邊決堤了,有流民已經到了渭南縣,不出十日必到京城,而且還有滕國的商船也在此處……”


    絮絮叨叨,又帶著幾分怨氣,黃退之三言兩語間,將長安百姓對糧價、對決堤、對滕國人此時落井下石的不滿表現得淋漓盡致。


    “……據說滕國人竟然也要來大漢國買糧!他們那不是一州之地的糧食產量頂得上漢國目前一年的產量嗎?這時候的糧食,若是被滕國買走了,我等華夏百姓,豈非要活生生餓死在這裏了?”


    林修平接話:“爹,您之前不還說,滕國人哪裏會買如此貴的糧食迴去,莫要操心這些事情啦,孩兒想吃一次醉仙閣……”


    黃退之見林修平突然開竅,將少爺教的話轉變了一下措辭,說得恰到好處,心中一喜差點笑出來。趕忙輕咳兩聲,又接著他的話,按照趙微吩咐的說辭說了兩句之後,主動告辭踏進了這醉仙閣。


    此時的陳嗣同默默和那隨從對視一眼,心中都升起了一個念頭,這趟沒白跑!


    “你覺得,此事有幾分可信?”


    “屬下認為,八九分可信。此人具體來此,到底是不是為了吃上一頓好的,還說不準,但畢竟萍水相逢,他要做些什麽事情,也沒必要跟你我二人和盤托出,這樣來看……其他的話,可信度反而更高。”


    陳嗣同點了點頭,自己也是這樣的感覺,碰撞本就是湊巧,若是有人盯梢自己,哪會這般愚蠢?而且……糧食這東西,自己等得起,濟陰郡的百姓可等不起!此時價格本就虛高,若是自己也帶著大筆銀錢進來,勢必會導致價格更高。給漢國弄點亂子出來,等同於對滕國牟利了。


    此舉……可行!


    陳嗣同心中如此作想,可終究還是謹慎了一些,又去了一趟永興樓,不過永興樓這茶館裏,居然還是學子多些,販夫走卒少些。一連打聽了幾人,才打聽到對市場糧價有所了解之人。


    相詢之後,除了滕國、流民對方沒有提及以外,其他的言論和黃退之一般無二。


    這下陳嗣同才終於下定了決心。


    而這個時候,醉仙閣內,林修平和黃退之占著一張小方桌,桌上還有兩個小菜一壺酒。不遠處的雅間裏,時不時有唿喝聲傳出來,說些稀奇古怪完全讓人聽不懂的話,林修平沒管這些,此時的他有些忐忑,時不時瞄一眼大堂門口,然後小心翼翼的跟黃退之說著話。


    “大黃叔,剛才那些,真能瞞得過?”


    黃退之對完成了趙微交待的事情很是開心,笑著低聲道:“你這小豆芽關鍵時候挺管用,等下迴府必然在少爺跟前好好誇誇你。”


    “大黃叔,你還沒迴答我呢,就說那些話,這幾個滕國人就會來買糧食了?我覺得有些話語根本經不起推敲呀?”


    “這些我也不懂,不過少爺說了會,他們便會,咱們這賬房先生料得事情,還沒有料錯過……”


    林修平聞言愣了愣,撓了撓頭皮後開口,使勁打量了黃退之幾眼,想要開口,卻忍住了。


    黃退之哪裏受得了別人對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樣,伸出手去就對著前麵林修平的額頭拍了一巴掌:“有屁快放,藏著掖著讓人難受。”


    林修平揉了揉額頭,訕笑著道:“那……大黃叔,你覺得,少爺是不是也能料到,讓你不要緊緊墜著,你必然會緊緊墜著?”


    黃退之一愣,頓時身上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而林修平還偏著腦袋依然在自言自語:“應該是的,勁峰叔做事又老到又穩重,為何這事兒少爺不安排他來呢?不應該把握更大一些嗎?安排你跟我……”


    黃退之頓時覺得後脊背有些發涼,再聯想這麽久以來跟趙微的接觸,頓時便知林修平所料不錯,若是自己跟他不出點狀況,那簡直都不正常了!


    而少爺明知道自己二人會出狀況……還……


    黃退之想了想趙微一點點教給自己二人的措辭,似乎……還真是如此……


    這……這讀書人的心……真的是太髒了……


    林修平忽然再次開口:“那……過幾日少爺安排的那件事情,會不會也有其他的含義存在?”


    黃退之再次愣了愣,望了望林修平:“安排何事了?”


    林修平頓時反應了過來,後麵那件事情,少爺……壓根沒找他……


    這個時候,雅間的爭執聲更大了,大堂裏不少讀書人似乎聽懂了雅間裏在說些什麽,不由得都離了自己的位置圍攏過去。


    同時,大堂中也走進來一個人,玉麵書生,麵露微笑手持折扇,隻是額頭上有些汗珠,倒像是剛剛一路小跑過來一般,見了眾人聚集的地方,笑著走了過去。


    這人黃退之認得,正是三司使王宙之孫,王鑫王文興。


    將時間稍稍迴退片刻。


    在長安城裏,王宙很是得意,一個人在府上獨自高坐太師椅,一邊飲茶,一邊用手輕捋著胡須。


    還要再過些日子,這月亮才能圓起來,目前有些殘缺,少了些許意境。


    王宙慢慢將目光收了迴來,不過這也不妨礙今日的好心情!難怪趙微這小娃兒能得李、蘇二相那般看重,確實有幾分本事。


    想著想著,王宙就笑了出來,仿佛陳嗣同那瞠目結舌的表情就在眼前。


    事情八九不離十了,等他親自走訪一番京城內目前的糧價,便知我所言非虛了,底線在此,他能換得多少糧食走?


    有關滕弩一事,隻消以糧價過高為由,限製他自由購糧,想來能換來幾柄滕弩……應當也是不難處理了。


    夜色中的紅燈籠高高掛著,從內而外投射出暗紅色的光線來,以燈籠為圓心,覆蓋了一片圓形的區域。


    這一個個小小的圓形亮區堆疊在一起,使得這門口的小院也不如何昏暗了。


    也就在王宙賞著夜色的時候,眼角餘光突然感覺到有個黑影,扭頭望去,卻是空無一人。


    “莫要躲了,看到你了。”


    話音一落,內院的牆角處,拐出一個人影來,訕笑著朝王宙施了一禮:“太公……”


    王宙笑嗬嗬的看著自家孫兒從遠處逐漸走過來,開口道:“隻是隨口詐上一詐,竟是真有人在。”


    王鑫苦笑著拱手施禮,眼睛瞟了瞟門口,想開口,卻忍住了。


    “這麽晚了,上哪裏去?”


    “晚膳吃得多了,出來走走,不出去……不出去的。”


    王宙捋著胡須默默一笑,也不戳穿,隻是自顧自的跟自家孫兒閑話起家常來,王鑫隻好硬著頭皮陪著。


    “站著可累?坐下來說話吧!”


    “……不必,不必……孫兒站著就挺好……”


    王宙沒再強求,而是繼續東拉西扯的聊了起來,看著自己而孫兒目光時不時就瞟向門口,心裏著實笑開了花。


    自家這孫子,雖然也愛去那煙花柳巷,但是比他爹可好得太多了,曉得迴家,平日裏也不荒廢功課,深得己心。


    隻是可惜今年春闈未能得中,下次又得是三年後了……


    “行了,老實說吧,莫非是和友人約好了?”


    王鑫訕笑:“是……已經約好了,再不去,怕是得遲了。”


    “功課做完了,自當好好在家中歇歇,成日裏往那些地方跑!日日迴來都過了三更天了吧!”


    王宙哼了一聲:“還是想學你爹,不打算迴家了?”


    “迴的,迴的……晚上還是得迴的……”


    “今日是去哪?群芳閣還是入雲閣?”


    “孫兒今日是去醉仙閣……”


    王宙一愣,語氣有些古怪:“醉仙閣什麽時候也開始做起這等聲色勾當了?這……不是長安有名的食肆嗎?”


    王鑫很尷尬,輕咳兩聲,撓了撓頭皮:“醉仙閣就是食肆……並非妓館……”


    “那你為何要去……”王宙有些茫然,話未說完,反應過來,“莫非是有其他事情?”


    看著自家祖父一臉的理所當然,王鑫感覺有一口氣憋在的胸口,漲得生疼,連連長出兩口氣後,才開口解釋:“昨日裏,那喂錢莊,出了些事情。”


    王宙眼睛一亮,不由得端坐起了身子:“不知是何事情?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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