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偉。”


    卞誌偉聞言快步走了上來。


    “這……李驍是……老爺嗎?”


    “是的,老爺原姓李,十餘年前那場大戰後,官家賜了老爺趙姓,並且封了爵位,是以家中原有的那些家臣,也盡皆改了趙姓。您的養父,也就是這位李統領,便是老爺的家臣,在樊頭之前,一直都是他統領我們,這些……李統領沒跟少爺提過?”


    趙微搖了搖頭,自己對這位父親的印象既深又淺,深在肉體,淺在靈魂,母親也是一般無二。


    趙微衝石頭招了招手,從中拿出了酒食果品,一一的陳列在兩位的墓前,然後取出一遝紙錢,找了塊大石,將它們壓在墓碑上之後。


    “哥!柳枝。”


    趙微微微一笑,接了過來,在墳前攏起兩抔新土,將柳枝一一插上,然後恭恭敬敬的跪下叩了三個響頭,而趙晴也隨著一起跪了下來。


    “謝謝伯父伯母護我哥哥周全,謝謝伯父伯母護我哥哥周全……晴兒定當在有生之年……”


    陰風陣陣,被壓住的紙錢唿啦作響,將趙晴祈福的聲音給淹沒了過去。


    趙微想要燒上一些給他們,卻總是要被吹跑或者吹滅,無奈之下隻好用自己的身體遮著風,在趙晴的幫助下,將帶來的紙錢一一焚燒殆盡。


    此時的趙晴很懂事,沒有再調皮,拿著折來的柳枝,想起了剛才二人嬉鬧之言,想要趙微給她編起來,卻隻是揮了揮手,終於還是忍住了沒有說出口。然後默默無言的陪著趙微做著一切,隨著這簡單的祭掃結束,趙微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受了許多,即便此處的氣氛依然是那麽壓抑。


    而這時,趙微才注意到,似乎自己母親的墓前有過祭掃的痕跡,但是父親的墳前沒有。


    仔細蹲下去查看,發現確實如此,母親的墓碑被火燎的痕跡要重一些,父親的很輕,剛才明顯二人焚燒的紙錢是差不多的。


    同時母親墳前的草地沒有父親墳前的茂盛,顯然是人踩所致。


    接著就想起,剛才所撿的第一塊壓在墳頭的大石頭便是在母親墳前,而第二塊則是跑了好遠才找到。這樣的話,很有可能是有人曾經在這裏同他一樣,用石頭壓了紙錢在母親墳上。


    那為什麽不祭掃父親?


    “誌偉,你跟我養父可熟悉?”


    “是多年袍澤了,少爺想知道些什麽?”


    趙微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問出口了,隻祭奠母親,不祭奠父親,這裏麵顯然有很深的故事在。


    “既識得我養父,也識得我養母的人……多嗎?”


    卞誌偉皺眉思索一番:“據屬下所知,我們這些老爺的舊部都是識得的,當初就是多虧了張小姐,老爺才能大破衛國十萬兵,是以認得的,著實不少。”


    “那……可有仇敵?唔……或者說,可有人與我養父母有些恩怨糾葛在?”


    這話一出,卞誌偉的麵色古怪了起來。


    “怎麽了?”


    卞誌偉看了看趙晴,又看了看趙微,有些尷尬:“事涉尊長,屬下……不方便說。”


    “晴兒?”


    趙晴撇了撇嘴,有些不高興,


    “乖,聽話。”


    “憑什麽哥哥可以知道,我不可以……哼……”


    卞誌偉待趙晴走遠,才低聲道:“老爺……曾經也中意張小姐的,隻是後來李統領詐死和張小姐私奔,才和張小姐斷了音訊,去年冬天那一戰,也是老爺從城南百姓口口相傳的閑言碎語中,猜到那場大戰的主角便是李統領,這時才吩咐我等去救……隻是,終於遲了一步。不知少爺問這些是為了……”


    趙微擺了擺了手,以這些日子對趙驍的了解,他重情重義,絕對不是隻會祭拜母親的人,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讓如此多人願意為他前赴後繼甘願效死的。


    那還能有誰?


    “你看看這兩座墓,可有什麽不同?”


    卞誌偉一向心細,很快就明白了趙微為何剛才是如此反應了,可是順著趙微的思路皺眉思索片刻之後,一樣是莫名其妙。


    “屬下能確定,除了第一次下墓之時,老爺來祭拜過一次,之後都未曾來過。”


    趙微點點頭:“這點我信,老爺不是見色忘義之人。”


    各自沉默了片刻,趙微繼續問道:“你可知我養父是如何詐死的?”


    “這……屬下也不知,隻知李統領的武藝天下無雙,從未遇見過敵手,當初是大破衛軍之後,那群瘋子就偷偷組建了一隻叫做怒目金剛的小隊,入關襲殺老爺,當時敵我雙方都不過十數人,但是那群瘋子不僅武藝高絕,而且全是以命換命的求死打法,很快我們就隻剩下四人,分別是老爺,李統領,我和退之。而對方隻死了不過兩人,後來李統領就用那以傷換命的打法將剩餘幾人盡數拚死,而且為了幫老爺擋刀,自己的臉上硬生生挨了一記……也就是那日後,我們都認為他沒能挺過來……我們和老爺親自給他入的殮,給他擦洗身體時……全身上下幾乎無一塊好肉……實在是……實在是……”


    洋洋灑灑一大通,起初還有些意氣風發的緬懷過去的轟轟烈烈,可說著說著,就唏噓了起來。


    趙微也從他的眼神表情中,體會到了那一戰的慘烈,一時間也被震懾得有些失神。


    各自沉默了好久之後,趙微才注意起他言辭中的細節:“入殮了?”


    “入殮了。”卞誌偉略微一思索後,又重重點頭,“確實入殮了,入殮下葬我都在場的!”


    趙微霍然抬頭,然後眼睛就掃向了李守義的墓地,若是你不在裏麵,一切就說得通了,可你……會不在裏麵?


    這幾日有關自己這具身體以前的事情似乎都開始纏了上來,有些撲朔迷離。


    就好似那瘋狗張棋口口聲聲叫嚷出來的一般,自己確實是李知恥,那自己確實殺了他八歲的兒子?


    當日,自己目前的身份被陳九一口叫破,她是真的以為自己是趙驍長子,還是故布疑雲,試圖讓自己放鬆警惕?


    實在太難決斷了。


    當時那瘋狗口口聲聲說的他是張家孫子,自己的母親已經不是張家人了,那老頭憑什麽不給他……這裏麵又蘊含了什麽信息?


    趙驍……會不會知道一些事情?能不能直接問他呢……


    能不能……


    張家……張家……


    趙微現在滿腦子的漿糊,覺得這件事情實在太過詭譎,這一次李守義可是力斃六十人身死,這份慘烈轟動了整個長安,他能將同一個伎倆耍上兩次嗎?他會這麽蠢?


    “誌偉,可知我養母家在何處?”


    “在渭南縣張家坪,樊頭在出事之後就去探查過了,整個張家坪幾乎被焚燒殆盡,所以……也沒有帶來什麽有用的訊息,所知便是張家似乎是自己內部起了矛盾,你這一支拚死逃了出來,但整個張家也毀於一旦了。”


    線索到這裏就斷了。


    趙微又皺眉苦思片刻,依然沒有什麽頭緒。目前來看,自己這具身體之前的事情並未打擾過自己,那……以後呢?這是一種未知的危險。


    趙微閉上眼睛,開始嚐試自己迴憶,結果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抓住些什麽東西的時候,眼前猛然就是一黑,踉蹌兩步坐倒在地。


    隻能記得李守義在人群中苦戰,自己和張楊在那馬車中被顛得翻來覆去,滿腔都是痛苦和惱恨,還有……部分懊悔,似乎是因為自己才導致了生父生母雙雙故去的那種懊悔。


    趙晴遠遠的看見了,趕忙三兩步跑了過來,卞誌偉趕忙上前扶起趙微,石頭則不停的撫著趙微的背脊。


    “你怎麽照顧的少爺!”


    “哥,你有沒有怎麽樣?”


    趙微長出了一口氣,擺了擺手,摸了摸趙晴的頭:“不礙事,不怨他,是我自己的問題。”


    這種事情,看來是急不來的,信息太少了,太難分析出什麽來。


    身子稍微舒服了一些後,趙微說道:“好了!走吧!這裏結束了。晴兒你想去哪裏,要不要我陪你?”


    趙晴打量了幾下趙微,覺得他確實沒問題後,才嘻嘻一笑:”不遠,就在旁邊曲江池,都是些女孩子,哥哥就不用來啦!我自己去就好。”


    這樣的話,就很巧了。


    李守義夫婦的墓地就在終南山腳下,距離曲江池並沒有多遠,步行不到半個時辰的距離,趙晴的心早就飛到曲江池畔自己那群小姐們身邊了,不願意一步三搖的晃蕩過去,趙微沒法子,隻好隨著她。


    離了這裏之後,看著那藍天白雲,聽著那鳥兒鳴囀,還有順著春風送來的隱隱歡聲笑語,心情開朗了許多。


    這一路簾子沒再遮住了,而是掛在一旁掛鉤上,車內的三人都不停的望著窗外。


    這一帶風水甚佳,因此墳墓頗多,一路上見到不少人攜著妻兒老小一同過來祭掃,和剛才趙微所行的一般無二,供奉酒食瓜果、插柳、焚燒紙錢、叩頭祭拜,在進行這些儀式時,能夠清晰的從他們的麵容上分辨出他們心頭的沉重,但是祭掃過後,就能看見他們的容顏全都舒展開來了。


    然後他們就坐在墓地之前,打開隨身攜帶的一些食物,分而食之,似乎也都會笑著和墓中人說上兩句話,但是那些原本籠罩在他們身上的陰霾,再難聚集起來了。


    這就是清明節嗎?


    兩種情緒的轉換居然能夠如此的和諧自然,不忘過去,又不沉湎於過去,整整一日的清明節,沉重的情緒隻占據了片刻的時光……


    趙微看了看不遠處正在放風箏的人,有少男少女,也有年輕夫婦,更有些已經年長的夫妻,經受不住年輕一輩的邀約,被拉了起來,然後便被正在嬉鬧的幾人圍在中間,被當做是了擋箭牌。


    他們都知道,如今擁有的,才是值得珍惜的,難怪可以笑得如此開心。


    很快,曲江池就到了,這裏的人更多,有上元節時那熱鬧的氣氛,卻又沒有上元節時那種擁擠的感覺。


    三三兩兩的,各自都有各自這個小群體的一片空間,這個時候就不方便再坐馬車了。


    三人下得車來在曲江池畔緩緩前行,卞誌偉則是在一旁緩緩駕著馬車跟隨。這曲江池擁有著和聽山池完全不同的美感,池中種植荷花、菖蒲,此時未曾開花,但是那一片片的荷葉延展過去,著實壯觀。


    亭樓殿閣隱現於花木之間,隱約能看見些許仕女倚著廊柱賞這池中春光。這裏沒有聽山池上那隱隱的絲竹之音或者女子嗓間的渺渺天籟,這樣就少了些許世俗的氣息,多了幾分融進自然的親和。


    曲江池中倒映著岸邊那一排排的垂柳,一陣風起時,湖麵波光粼粼,連帶著那水中同樣隨風飛揚的柳條都又多出了幾分妙曼之感。


    “好美啊……”


    趙微點了點頭,是啊,後世何曾能夠見到這般景象?讓人心情開闊舒暢至極。


    “做首詩嗎?”


    “啊!大海啊……都是水……啊!駿馬啊……”


    “什麽啊……你又來逗我。”趙晴揮著小拳頭輕輕拍了趙微的肩膀一下,示意趙微看看周圍那些人,“你看人家都笑話你了,你可是長安第一才子哎,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那麽隨便作詩啦。”


    “長安第一才子”六個字的聲音相當大,結果惹來了更多人的注目,但是並非趙晴原本所設想的興奮與激動,甚至連驚詫都沒有,而是紛紛充滿了笑意。


    趙微大概知道了她的心思是什麽,哈哈笑了起來。趙晴發現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丟了好大的人,羞得直接一頭撞在趙微肩上,不抬起來了。


    趙微則順勢把手中編好的兩個柳條戴在了她的頭上,一左一右兩個盤好的發包,正好一邊戴了一個。


    趙微在後世又沒做過這些,其實哪裏有什麽好手藝,無非就是胡亂的盤幾下,將這柳條被編成了一個倒扣著的小茶杯模樣,然後就將這茶杯扣在了趙晴頭發上……


    在一旁看去,真的是……品味獨一無二。看了這滑稽模樣,趙微不由得就笑了出來。


    趙晴一摸就摘了下來,一看居然這麽小,不由得好奇:“好看嗎哥?”


    嘴上說著,手又把它們戴了迴去,然後跑到曲江池邊俯下身子臭美去了,結果剛看清,就飛速得摘了下來,拿著它們就跑了過來。


    “哥你真討厭!像頭上長了兩隻角一樣,難看死啦!”


    “哈哈——多可愛啊,不戴是小狗哦,先前說好的。”


    “你!我是小狗那你就是狗哥哥!你討厭!”


    這兩人於是開始嬉鬧了起來,默默跟在後麵的石頭就那麽望著這兄妹二人,望著被丟在地上的那個粗陋小茶杯,悄悄的撿了起來,然後就往自己的腦袋上比劃了好幾下。


    就算不好看,也是少爺編的,石頭……很喜歡呢。


    在這春和景明的日子裏,在那清和愜意的長安城東郊,在那諸多人充滿笑意的注視下,一男兩女,兩前一後,兩動一靜,也將那隻屬於他們的歡聲笑語,送往了曲江池畔的各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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