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散學的時候,觀左問了問蘇沫隔壁院子的薑宥。


    薑宥笑道:“蘇師姐日常憊懶,平日裏不到日曬三竿是不會起的,偶爾缺勤一兩次也算正常。”


    然而第三天,憊懶的蘇沫師姐竟然第一個坐在書齋裏,隻不過她從早上到晚上,始終趴在最末排補眠。


    葉曦那小子平日裏吊兒郎當,誰知道練劍的時候竟那般嚴肅。他們這兩日不過繞著風蕭林跑了幾圈,蘇沫便累得倒地不起。


    她自小養在師父座下,哪裏受過這些苦?今早還算葉曦那小子良心發現,減了她幾圈。


    其實那也是她爭取來的結果。若如一臉三日不到書齋應卯,隻怕吳老狐狸要起疑心。


    可她沒想到的是,吳老狐狸今日正講著課時,破天荒地點了她的名,抽問“九天星算”那一章。


    算數運籌本是她難得的一點專長,可惜近來沒有時間和精力溫習,她勉強站起身來,問題迴答地含糊不清。吳歡氣惱,罰她站上半天。


    這可就要了蘇沫老命了。沒等站夠到兩刻鍾,她便暈倒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此,蘇師姐身嬌體弱的名聲傳遍師門。女子不堪武學傳承的流言,也在她身上得到了“證實”。


    更有甚者,走在路上都遠遠地避開蘇沫,生怕被染上了“弱症”,或是不小心碰壞了這位大小姐。


    蘇沫扛著壓力頂風作案,此後幹脆再不去書齋,整日泡在後山風蕭林練習基本功。


    風蕭林很大,葉曦專門在僻靜遠人的地方給她辟了一塊空地。空地上紮著梅花樁,稻草人。稻草人身上還掛著幾柄木劍。那人是生怕木刺傷了蘇沫的手,還在劍柄一端纏了細布。


    約莫半個月之後,蘇沫的體質的確比從前康健不少,可要習武卻是遠遠不夠的。


    葉曦本以為蘇沫隻是一時興起,耐不住辛苦自然就放棄了,所以一開始練她的時候,便是挑著最辛苦的路子來。沒成想蘇沫堅持了這麽些天也沒放棄,倒叫葉曦犯了難。


    桑丘的功夫都是童子功,真要教起來怕是有些困難。


    於是,葉曦隻得將錯就錯,加了難度,叫蘇沫每日除了跑步,紮馬步,金雞獨立之外,還要負重。蘇沫竟然也都一一地忍了下來。


    直到初冬第一場雪灑滿屋簷,漸漸封凍了進山的路,他們的訓練任務才稍告一段落。


    洛顧禪的病臨入冬時節又複發了。蘇沫陪侍左右,未嚐遠離。


    每日起得比平常更早,睡得也更晚,眼底濃重的烏青,看著比掌門還要精神不濟些。


    洛顧禪心裏明鏡似的。


    這些年他不讓蘇沫習武,怕的就是武術催人奮進的同時,也她的性子練得狠戾,日後活在對仇人的怨恨之中,終生不得解脫。


    他這一生,見過太多為了報仇而拚命習武,最後步入極端的例子。


    洛顧禪咳了兩聲,推醒正趴在病床邊補眠的蘇沫:“丫頭,我給你找個夫婿可好?”


    有了夫婿,日後身邊便有了倚仗和約束,想做什麽都有人把關,既不會輕易被人欺負,也再難跑出去欺負別人。


    真是不錯的決定!


    蘇沫迷迷糊糊之際,聽到洛顧禪這話,嚇得立時清醒。


    老爺子突然想做月老,無外乎是擔心自己時日無多,放不下義女。可是成婚這等事兒,在蘇沫聽來就是罵人的話。


    否則去歲薑宥的妹妹出嫁時為何要哭得那麽傷心;今夏葉曦家裏給他和慕容大小姐指婚時,他為何要逃迴桑丘呢?


    可見成婚,隻是長輩帶厭了晚輩,想將人早早大發出去自立門戶的借口。


    “師父,我錯了。沫兒以後再也不敢偷懶了。您別不要我。沫兒隻剩您一個親人了。”


    蘇沫說著眼角泛起淚花。


    洛顧禪素來心軟,最見不得蘇沫哭。他緩緩坐起身來,輕聲問:“幹桂花還有嗎?”


    蘇沫立即擦了眼淚,起身出去泡茶,轉出房門時,險些與人撞個滿懷。


    觀左肩上積著薄薄的一層雪,手裏提著藥包,應是剛從山下抓了幾貼藥,特意來探望洛顧禪。


    見蘇沫麵容憔悴,他便皺起了眉頭,將手裏的東西塞給她,大步進門拜見洛顧禪。


    他怕是看見蘇沫眼圈泛紅,誤以為師父的病症又加重了。其實掌門的病症由來已久,纏綿病榻好幾年,哪至於突然燈枯油盡?


    “沫兒,給觀師兄也看茶。”


    門裏傳出洛顧禪中氣十足的招唿,看樣子,今日觀左來探望他,他很高興。


    要是之後沒咳那兩聲,就更好了。蘇沫懷著憂心,自去小廚房燒水煮茶。


    門外,白雪簌簌地飄,蘇沫守著灶火百無聊賴。自打上山以來,悠悠七年歲月,不長不短,恰好給往事蒙上一層細灰。


    若是不去拂拭,昔年在姑蘇家裏的記憶便會慢慢淡忘,若是時時追憶,當初家破人亡的傷口便又裂痂流膿。


    她在桑丘,永遠是個客人。


    等洛顧禪百年之後,便是觀左繼承衣缽。那人雖不至於將她趕出山門,但是他們的關係也沒要好到如她和葉曦那般。也許有一天,觀左娶妻生子。銘劍堂自然要留給新任掌門及掌門家人。


    她得搬走。


    也許搬到山下與其餘師兄弟們的家眷為鄰。自僻一方農田,種兩棵桑樹,春蠶吐絲,織布裁衣;夏季插秧,秋收農忙;冬閑時便與那些婦人們一起煨著灶火說笑。灶上熏著三兩塊黢黑黢黑的臘肉。


    蘇沫忽而苦笑了兩聲。


    那麽平淡美好的日子,為什麽她就是覺不出一點兒快樂?


    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好,卻也不明白到底哪裏好。


    不知道父親當年創立家業之前遇見過什麽人?遇到過什麽事?許久沒迴姑蘇,不知道朱陶在她家舊宅住著是何滋味?背棄舊主換來的潑天富貴,一定很享受。


    灶台上發出呲呲的輕響。煮茶的水已經燒得沸騰翻滾,溢出許多。白騰騰的熱氣驅散了她眉間些許冷意。


    師父說,做人不要計較過去,不恨便不會痛。


    可是仇深似海,怎能不恨。她已過了二八年華,若還是那般沒心沒肺地活下去,百年之後,如何麵對九泉之下的父母親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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