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紅櫻修好抽水泵後,淡淡地問林有福:“泵修好了,林有福我們是破壞集體財產嗎?”


    林有福笑著說:“天太黑,我剛剛看錯了,哈哈,看錯了看錯了……”


    他臉上露出了諂媚的笑容,可是對這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還是一個讓他顏麵掃地的女人,笑容還是有點勉強。


    他第一次正眼打量林紅櫻。


    林紅櫻幾乎算是林有福看著長大的,她從小人就一根筋,不愛說話,偶爾還露出一點傻氣。現在再一看哪裏還有一絲傻氣?


    林有福終日打鷹,不想卻被鷹啄了眼。


    林家最厲害的兩個人——林老爺子、林盛都被他弄走了,剩下的幾個都是不成氣候的,攥在手裏都能慢慢捏死。


    沒想到問題就出在這個最被他看不起的人身上,早知如此,林有福怎麽著也不會讓她北上去嫁人!


    那個年輕的軍官年紀輕輕卻做到了副團,絕非簡單的人物,一看就是一個大麻煩。


    林有福的一句“看錯”卻不能讓林紅櫻滿意,她皺了皺眉。


    村裏德高望重的族中長輩聽了也皺眉,他們剛來到這的時候都聽著林有福對所有人說林紅櫻叔侄倆破壞財產。


    他們雖然沒什麽文化,但也活了大幾十年,世道的彎彎繞繞不知見了多少,林有福想做什麽他們不用動心眼都明白。


    他們願意幫林紅櫻說話,是看得見人家妹仔大晚上真心實意地蹲在地上一直埋頭給他們村修抽水泵,褲腳都濕透了。她的心意是好的,哪怕沒修好也不應該為難人家。


    更何況她還把水泵修好了!林家族中的老人更是不能袖手旁觀,任林有福欺負人了。


    林氏的曾老太爺站出來說:“有福,年三十晚你帶那麽多人巡倉庫,還冤枉人家,這事做得對不住人家。正好我們幾個老的也在這裏,你給人家同誌認個錯。”


    他用上了“同誌”這個詞,顯然是把林紅櫻當做了知識分子來尊敬。


    林有福沒想到宗族長輩居然破天荒地幫了一個外村人說話,一下子愣住。


    即便林有福是村裏的支書,也要給太爺輩的長輩幾分麵子。


    他們雖然拿林有福沒什麽辦法,但是迴頭升個祠堂,在眾人麵前批評林有福幾句,就夠他受的了。


    這幾個老家夥人閑著沒事幹,那張嘴一嘮叨,一傳十、十傳百,比被縣裏的領導批評幾句都折磨人。偏偏老中青三代人都樂意聽這幾個老東西的話。


    十裏八鄉的村民們不一定能認得出縣委有誰,但肯定認這幾個老不死的。


    林有福咬咬牙,跟林紅櫻說:“林同誌,今晚我誤會你們,我跟你們道歉。我這身上的擔子重,村裏上下一千多口人的事情都要處理,工作難免出錯。”


    誰知林紅櫻非但沒順著台階走下去,反而還點頭說:“能出那麽多紕漏說明你的確沒有擔任支書的能力,要是換成我爺爺會好點。可惜我爺爺被你逼走了……石九村……”


    林紅櫻沉吟片刻,跟幾個族裏的長輩說:“還是另選一個支書吧。”


    林有福瞪了她一眼,沒想到這林紅櫻竟然如此氣焰囂張,難道她能一輩子待在這裏護著她家人?


    林有福的老婆嗆道:“林紅櫻,這裏沒有你說話的地方,饒人處且饒人,嘴巴不要那麽逞強,否則遲早有你栽跟頭的!”


    林紅櫻幹脆地說:“我說話就是這個方式,比較直接,改不了。你忍忍吧!”


    說完林紅櫻走出人群,走到奶奶的跟前。一路都有激動的鄉親們跟她道謝,“妹仔,犀利啊!”


    “多謝你!”


    村民們還去謝了林遠,直誇他有個那麽厲害的侄女。


    今晚的林遠可算是揚眉吐氣了,走到哪裏都有人問是不是她侄女修好的水泵,他侄女怎麽那麽厲害,叫什麽名。


    林遠也不謙讓,樂嗬嗬地說:“這孩子看我挑水挑得肩膀疼,非說要來看水泵。”


    “我都跟她說,‘哎呀、叔不疼’就是勸不住她!晚飯吃完她一刻也等不了,催著我要來修水泵!”林遠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村裏人聽。


    他笑得連牙齦都露出來,嘴角都要咧到了耳後根了。


    鄉親們好奇地去看林遠的肩膀,土布衣裳脫下,果真挑水挑得都又腫又爛。驚訝之餘,又有些羨慕。


    他們腰都挑斷了,可是他們卻沒有那麽會心疼人又厲害的侄女!


    不僅造福了林遠自己,還造福村裏人。要不是有林遠身上這傷,他們累死了都沒人心疼。


    龍奶奶笑著聽周圍鄉親們的誇讚,她握住孫女的手,“阿櫻你做了件好事啊……好好好……”


    這輩子龍奶奶還是頭一次聽到那麽多的誇讚和感激。


    林紅櫻攙扶著奶奶迴家,無奈地笑:“奶奶,不用再說了,小事而已。”


    ……


    夜晚,激動的鄉親們一桶桶地接著水把甘蔗地澆了個透。甘蔗的生命力很強,前幾個月旱的時候村民時不時給它澆點水,勉強保住了它們。接下來隻要肥、水充足,就能交得上公糧。


    累是累了些,但鄉親們都指望著靠這些甘蔗換點政府的“救濟糧”。


    農民都知道春荒是最難熬的,去年秋收發的糧食差不多吃光,地裏的還沒長出來,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吃不飽飯卻還要搶春耕。


    燈火照亮了甘蔗地,黑乎乎的身影交錯著映在土地裏,壯勞動力們背著水一趟趟地澆地。


    ……


    第二天,桂省農墾局。


    農墾的局長何聰邀請了省農業廳的領導一起討論,他來到辦公室坐下後,發現自己的桌前居然有一份材料。


    “老陳,這是什麽東西?”


    那個叫老陳的幹部扶了扶眼鏡,說:“好像是奉天農墾來的幹部給您的……哦,不對,她說自己是黑省的。”


    何聰翻開材料,清秀的手寫字體映入眼簾,《桂省特色農業發展的建議和對策》。


    原本不以為意的何聰,隨便翻了一頁看了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那顆平靜的心有了觸動,一行一行地往下讀,一個字都沒舍得跳過。


    辦公室的科員給他倒的茶水,涼了都沒有喝一口。連特意請來商量要事的農業廳的領導都晾在了一邊。


    他的眼裏逐漸有了激動之色,何聰足足看了半小時,等他看完抬起頭發現三個老友也正站在他身旁,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份材料。


    “寫得真好!寫得真好,好,這是哪個人才寫的!”何聰激動地連說了幾遍“寫得好”。


    他拍桌說道,“我想去親自看看她!”


    他身旁的農業廳的幹部,看著材料默念:“雨水、山川徑流具有不確定性和季節性,修建水庫可以用於防洪、發電、農業灌溉……調節水資源利用。


    先說水電站,桂省境內的珠江水係幹流西江上遊的紅水河,具有較高的天然落差優勢、湍急的水流,適合在此地建造水電站。”


    “再論蓄水水庫,鵝城水係豐沛,位於鬱江上遊河段,水源充足、腹地寬闊,地理位置優越,可建造防洪水庫。同樣位於鵝城的澄陽河、珠江水係西江幹流紅河的大化縣、左江支流明江上遊的上思縣、洪湖江……等均適宜建造水庫。”


    他們今天來正想討論“抗旱”的事宜,包括修建水庫、尋找水源,這份不知名的材料正好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居然能給出解決方案和思路!


    農業廳的領導讚歎說,“這個人寫的東西有點水平,洪湖江的項目去年正在商討修建,給她猜對了!”


    何聰再翻兩頁,材料裏提到針對桂省的喀斯特地貌和水文特點,需要專門因地製宜設計一款地下水源檢測儀。


    她隻寫了一個思路,接下來就沒了!何聰看到這裏真是一口氣提不上來,直接哽住了。


    最要緊的部分,她怎麽可以如此惜墨如金?


    再往後翻是特色農業方麵的建議,特色經濟作物如水果、桑蠶、木材、香料等等的建議,每一條單獨摘出來都如數家珍、讓人看著眼前一亮。


    這哪裏是一份簡單的材料,稱它為桂省未來十年、乃至二十年的農業發展規劃都不為過!


    “她懂做地下水源檢測儀?”


    “嘖嘖,這人是個人才!”


    浸淫農業多年的領導不會看不出這份材料的份量,寫得很好,真的很好。初品覺得她的思路清晰,仔細琢磨,又會覺得處處有條有理、可操作性極強。


    再稍微聯係一下實際,這個人令人震驚!幾乎每一處都無可挑剔,沒有一句廢話,每一個建議都是極好的!


    農業廳的領導把那長長的十幾頁材料看完,唿喚來老陳:“你把這份文件找人謄抄三份,給我那裏送一份!”


    “不,能抄幾份就抄幾份!”


    何聰看著農業部的幹部自來熟地使喚著自己的下屬,咳咳,用起來真順手……


    何聰招來老陳仔細詢問,“這個林紅櫻在哪裏,我想見見她!她是奉天的、還是黑省的哪個單位?”


    這一下就把老陳難住了。


    老陳撓撓頭,說道:“好像兩個都是……她拿了好幾個工作證,他們在來訪花名冊上留了聯係方式,我去找找。”


    他們翻來了花名冊,隻見她寫了兩個單位,就是沒寫自己的住址!


    幾個人擠在一起麵麵相覷,這可真是為難人了……


    何聰便打起了電話,先從稍微熟悉的奉天農墾局找起,“幫我接遼省奉天農墾總局的電話——”


    奉天農墾總局。


    電話打來時,錢偉輝正在跟何勝利一塊喝茶、嗑瓜子,商量新一年的計劃。


    錢偉輝接到電話,聽到有人來找林紅櫻,何勝利接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個很樸實的聲音,“喂,我們這邊是桂省農墾總局的,我是桂省農墾的幹事,陳海。我想托你們幫個忙,你們那有一個叫林紅櫻的技術員嗎?”


    錢偉輝剛想迴答“有”,卻被何勝利一道眼神擋了迴去。


    何勝利清了清嗓子,嚴肅地說:“同誌,我是局長,什麽事麻煩你描述一下?”


    錢偉輝瞪了他一眼。


    “哦,是這樣的,林紅櫻給我們寫了一份材料,對我們很有幫助,我們領導很想親自見見這位同誌。她留的是你們單位的地址。你們那邊方便幫我們查查——”


    什麽寫材料?何勝利頓時心生不滿,她怎麽沒給他們寫材料。


    一句話成功地勾起了何勝利的嫉妒。


    別說材料了,林紅櫻一個字都沒留給他。自從上次她從這邊走了之後,隻給他們留了個豬飼料。反觀黑省那邊她順手就給弄了一個大型自動化沼氣池,昨天他又聽農彥平炫耀她搞了一個農械的項目。


    何勝利剛剛還跟錢偉輝商量幾時要給林紅櫻支錢,相比起拿到實在好處的農彥平來說,襯得他們像冤大頭。


    好了,現在人去了桂省,“炫耀”的電話都打到他們這裏,何勝利豈有給他人的遞鏟子挖自己牆角的道理?


    他打斷了對方的話,笑眯眯地否認:“沒有!我們這裏沒有這個技術員。這個人肯定是騙子,你們不要被她騙了!”


    然後麻溜地掛了電話。


    林紅櫻沒有留下聯係方式……說明她自己也不想被人找到!何勝利甚至還翻出了農彥平的電話,提醒他別給人遞鏟子。


    有人要來挖你牆角!


    ……


    桂省農墾局,“嘟嘟嘟”的電話聲讓幾個領導麵麵相覷。


    科員老陳說:“領導,奉天那邊說沒有,這個女仔靠得住嗎,該不會是騙子吧?”


    何聰卻沒懷疑,反而笑著說:“打,怎麽不打?你不懂東北那幫老兵,你沒跟他們打過交道,他們不像我們那麽老實。”


    他篤信那個人是有幾分本領在身上的,沒必要在這種事上騙他們。


    何聰打起了黑省農墾局的電話,把剛才的話重複敘述了一遍,末尾特意強調了一遍他是局長何聰。


    這迴接電話的人正常了,電話那頭有個威嚴的聲音響起:“老聰,我記得你,不用特意強調。”


    “對,我們這邊確實有這個技術員,能幫到你們就好,這個小同誌確實挺能幹的,稍等我幫你找一下——”


    農彥平找人查了林紅櫻老家的資料,她參加工作的時候拿了原戶籍地的介紹信,信上有寫她老家的通訊地址。


    他把地址告訴了何聰,末了在電話裏叮囑道:“等你找到她,叫她給我打個電話,我有事找她。”


    何聰應下,陳海立刻高興地去給領導安排了車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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