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門日,豐鈺盛妝梳鬢,著大紅雲錦,乘雕金香鸞車,跟在安錦南馬後,緩緩朝豐家而去。


    出嫁的女子,在夫家是外姓人,能否立得住腳說得上話,要看娘家是否有實力。而嫁出去的閨女,在娘家又成了嬌客,能否給家人帶來榮耀,全係在丈夫身上。


    裏裏外外,其實並沒有屬於她自己的家。


    豐凱和豐允、豐郢等人,一早便候在門前,打發小廝在巷口探看,遠遠瞧見侯府的車馬駛向這邊,便高聲吆喝「姑爺姑奶迴門啦」,接著便有人燃起炮仗,劈裏啪啦一陣快響。


    豐凱帶頭迎上,笑著拱手恭請安錦南入內。


    早在巷口處,安錦南便下了馬,並未刻意端著侯爺的架子,雖麵上並沒有什麽笑容,也足叫豐家眾人欣喜不已。


    豐鈺的馬車停在側門,自有豐大太太和周氏等人候在那裏將她簇擁而入。豐大太太握住豐鈺的手臂,將她上下打量一遍,沉沉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你不容易。」


    說著不免紅了眼圈。


    豐鈺心裏有些澀澀的,說不出的滋味。


    環顧這一圈子婦人姑娘,分明都是她的親人,緣何卻在她出嫁後,才見了幾分真心?


    舊年孩提時光,也曾在這老宅裏留下許多的歡聲笑語,那時娘親沒有故去,她每日裏都要來幾迴東府,跟著豐大太太院裏的幾個小丫頭玩成一團。周氏剛嫁進門時,她還常常縮在窗下覷周氏梳妝,覺得新嫁娘那些珠珠玉玉好看耀目得很,也曾幻想過自己來日成親,會是什麽模樣。


    唯獨不曾想過這些與她血脈相連的人,會親手將她送入那冰冷的苦寒地,一度十年。


    豐鈺的感傷隻是一瞬,笑著迴握了豐大太太的手,「我哪有什麽不容易的,這迴為了我的事,伯母費心操持,嫂子也跟著忙亂了數月,我和侯爺都十分感激。」


    豐家要的,不過就是這句話。


    巴巴的將她娘親的嫁妝奉上,還特別多添了幾許,漂漂亮亮的送她出門,為的不就是安錦南的在意?


    豐大太太眉目柔和起來,一路扶著豐鈺的手入內。男人們去了外院,後宅皆是婦人,進了大太太屋中,才知族裏的好些人都來了,一時相互見禮,忙了好大一會兒。


    好容易各自坐了,稍問了幾句她在侯府的生活,就有一個族裏的嫂子哭起來,引得眾人都朝她看去。


    「那應家壟斷鹽市,我們哪裏知道?不過做個馬前卒給人跑跑腿,當初拉著我們合夥,想著彼此有親,就沒多想投了一筆……如今應門倒台,卻拿我們這些人墊背,哪有這樣的道理?」


    一邊哭一邊說,眾人隻得有些尷尬地安慰。那嫂子抹了眼睛,抬頭炯炯盯著豐鈺道「這事是侯爺手底下過的,大妹妹能不能幫忙和侯爺說聲?就說咱家真不知底係。」


    豐鈺抿了嘴唇,正要勸幾句,那嫂子突然推了一把身前的孩子,「還不給你們姑母磕頭?求你們姑父放你爹爹?」


    那孩子本在吃果子,三四歲年紀,梳著總角,給她娘親一推,手上果子沒拿住,咕嚕嚕滾落在地,孩子正想去拾,卻被那嫂子一把扯住,給打了個巴掌,口中罵道「還不跪下?你姑母瞧你呢!」


    那孩子登時大哭起來,惹的一屋子人勸的勸哄的哄。那嫂子也跟著落了淚,抹著眼睛道「我一個婦人家,能有什麽主意?大伯大兄他們也沒法子,能求的隻有大妹妹,大妹妹的親戚,那不就是侯爺的自家人麽,大妹妹一句話的事,就能免我們做了孤兒寡母……」


    豐鈺本低頭一直瞧那哭的可憐的孩子,聽婦人說到這裏,她眸中閃過一抹譏誚和涼薄。


    這種事如果背著人私下和她說,難道她會一口迴絕麽?就算她並不願意讓安錦南因她而在公事上徇私,她也可以想法子了解一下始末、幫忙關注一下結果。


    卻非要在人前,用這種粗鄙手段架攏她,叫她為難。


    她若拒了,那麽今日她的風光迴門,她的侯夫人身份,她適才答話時說的那些「在侯府一切都好」就成了謊言。他們就要猜測要麽她不被安錦南在乎,隻是個空架子夫人。要麽就是她無情,明明可以出力卻不願相助娘家。


    可若不拒,她才出嫁三日,她與安錦南正在磨合和彼此試探熟悉當中,她這時便有所求,且是這種要插手到他外麵公事上的,她成了什麽人?安錦南會如何看她?


    豐鈺淡淡一笑,那些安慰的,勸阻的,一個個都將目光打量著她,等她手足無措地將事情應下。


    「嫂子,孩子有什麽錯?您先別急。家裏發生這等事,我還沒聽說過,這幾天侯爺休沐在家,也不曾去過衙署,鹽市上的事,不如先請我哥代為打聽打聽?他跟隨侯爺治鹽,細處比侯爺知道的還多。」


    說完,就蹲下身子,朝那哭泣的小人兒張開手,掌心不知何時多了隻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壯兒乖,你別哭啦,姑姑有好玩的,送給你好不好?」


    那孩子眼睛眨啊眨,眸子幹淨的不像話,見豐鈺打開小盒子,露出裏麵金燦燦的一個小人偶來,那孩子終於被吸引,掙開眾人朝豐鈺走去。


    那嫂子聽豐鈺的話音,似乎是願意幫忙,又給了孩子足金的見麵禮,眼淚便略收了收,便囑咐自己的孩子和姑姑道謝。


    屋裏這場忙亂算是告一段落,等豐允那邊來人,說侯爺要去給嶽父母請安,請夫人一同過去,豐鈺這才得空脫身,扶著小環的手往西院走。


    適才屋裏鬧得動靜有點大,小環在門邊聽的清清楚楚,不免替豐鈺憂心。


    她略知道一點豐鈺的心結,這門婚事門第相差懸殊,夫人自己又是做過宮婢伺候過人的出身,在侯爺麵前想得到尊重本就不易。


    「夫人,那位奶奶的事……」


    豐鈺抿嘴一笑「你擔心什麽?該擔心的是我哥才是。」


    她隻說叫人去求豐郢,豐郢能不能成可與她沒關係。


    屆時她還要「嫻淑」些勸勸侯爺,可萬勿因他是她兄長就格外縱容,留些把柄給人。


    沒道理這些不顧她死活的人隻推個孩子出來哭兩聲,她就得乖乖替他們奔走。


    豐郢如今不是很本事麽,能替豐媛籌謀免了入宮,自然也該有本事不靠她的裙帶關係做成事。


    這個家裏的某些壞習氣,也該是時候改一改了。


    豐鈺攏了攏頭發,在眾婢簇擁下去了豐慶和客氏的院子。


    西府是與東府截然不同的靜謐。


    縱是豐允和周氏早已派人前來打點過,也隻是在死氣沉沉的病室之外多了幾個並無半點喜意的麻木的從人。


    行動不便的人本就急躁些,豐慶忽然病倒,又對妻子怨念頗深,性子固然不會好,手底下的人難免要受磋磨。廊下站著的,無不是些睡眠不足或是情緒不佳的仆婦,與周氏和豐鈺身邊喜氣洋洋的那些隨從形成了鮮明的比對。


    豐鈺才邁入院子,就聽後頭整齊而輕緩的步聲,豐允豐郢分別陪在兩側,安錦南長身玉立,在門前頓了頓步子,視線落在她身上,麵容閃過極難發覺的一縷柔情。


    豐鈺莫名臉熱了一瞬,轉過頭來,垂頭候在側旁等他近前。


    侍婢掀了簾子,安錦南與她一前一後朝裏走,背對著人,他忽然輕輕勾了下她的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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