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朝廷的調令剛剛下來,父親即將入京為官,臨行前,命母親匆匆替阿言籌了一門婚事。


    那顧長庚乃是個有名的遊手好閑之輩,從前做過京裏齊王府的侍衛,五大三粗是個習武之人。因醉酒誤事給齊王府遣退了,迴到樊城,鎮日的拿從前追隨過齊王之事四處吹噓炫耀。


    他父兄皆是武人,祖上最高做過守禦所副指揮使,因皇權更替早已不複當年風光,留下一個無從追溯真相的傳說。家徒四壁,內裏早是空架子,靠祖母留下的嫁妝首飾勉強過活,一家父子沒一個做出成績,兄長在縣衙做捕快,是個吃喝嫖賭樣樣都沾的惡霸。


    應瀾生驟知父親給阿言訂了這樣一門婚事,氣血上湧,理智全無。他第一次與父親發生爭執,父親罰他跪在祠堂祖宗牌位麵前,痛斥他「你還記得你讀過的聖賢書麽?你心裏還有禮義廉恥,忠孝仁義麽?你為美色遮了眼,對妹妹一樣的女子心生邪念,你枉為君子,辜負族中老幼對你的寄望,你這是拿我們應家的臉給一個女人踩!你記著你的本分,你是長房長子,是應家未來的當家人,你這樣衝動莽撞,目無親長,如何擔起這家,如何叫人信服?也罷!此迴入京,我這便書信拒了!我怎放心得下,將我一家老小,托付於一為美色所誤之人!」


    母親含淚地低聲勸他「你莫要氣你爹爹了!我們應家積力百年,才有這麽一個出頭機會,你便忍心叫你父為了你,放棄這大好前程?你怎能做這家族的罪人?阿言再好,她終與你是兄妹名分,你難不成還能將她娶了?或是將她一世留在府中麽?你不懼流言,她一個閨女,怎麽麵對那些汙濁的猜忌?你若真為她好,該當做她的倚靠,她有我們這樣的娘家,有你這樣的兄長,嫁給誰能受得什麽委屈?那顧家再不好,總是京裏齊王府出來的人,你父親此去京城,少不得各處打點聯絡,你要替阿言想,也要替你父親想啊!」


    應瀾生無言跪在祠堂正中,看明月升起,又看殘陽墜落。整整兩日,不飲不食。


    他迅速的憔悴、消受,心中痛楚難當。他被父母說服,被家族的擔子壓垮。他知道自己生來便沒有任性妄為的自由。


    他生是應家長子,注定為應家奉獻一生。


    情愛之事,從不是他應考量。他將娶一個賢淑能幹的女人,與他一起撐起門楣,為父親的仕途,為族人的榮華,為名聲,……


    阿言來尋他那晚,是在她成親前兩日。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她,躲著她,避著她,不敢聽半點關於她的閑話,他有意逃避,也是有意在折磨自己。他以為隻要他不去想,就一定能從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將自己抽離。


    可是阿言來了,她抱住他的腰身,苦苦哀求他帶她走。


    她淚水滂沱,用他最愛的那雙眼睛淒然地望住他,「榮哥哥,我不想嫁人……爹爹不肯收迴成命,叫人鎖著我……我好不容易逃出來,求你……求你帶我走吧……我知道榮哥哥你……最是疼我……」


    他連看也不敢看她。


    那一瞬,心底無數個聲音在呐喊,「答應她!答應她!牽她的手,帶她浪跡天涯!從此你們再也不會分開,她會成為你的妻,隻屬於你一人!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做對美滿鴛鴦!」


    可是……


    另一個聲音在揪扯著他的靈魂,告訴他「別做夢了!你能逃到哪裏去?流言足以毀了你,毀了她,毀了應家!父親養你十八年,就是為了讓你踐踏他的尊嚴汙損家族顏麵?你身為人子不思盡孝分憂,反而為了一個女人拋了家族!你算什麽君子!算什麽男人!」


    「榮哥哥,你為什麽不看我?你帶我走,你答應我啊……」


    「榮哥哥,難道阿言不好麽?難道你心裏真的,從來都沒有阿言?我們並非親兄妹,你隻要點一點頭,為我爭上一爭,我就是你的!是你一個人的!榮哥哥!」


    「榮哥哥……」


    應瀾生閉上眼,將迴憶的閘門關住。


    不能再想了,那些不堪迴首的往事。


    父親匆匆將阿言嫁了人,他原以為,是為了不讓他繼續為這見不得光的感情而沉淪。


    從沒想過,是父親要走了,是父親怕留下她與他獨處,當年的醜事就再也藏不住……


    父親防著他,全家都瞞著他,讓他做了那可笑的傻子,對最無恥的人敬畏懼怕,言聽計從。對最無助的姑娘冷漠相待,隻沉溺在自己想象的痛楚裏逃避著她……


    「你沒說錯,是我懦弱……」應瀾生悶聲哭泣著。


    他沒臉再看莫千言。


    她站起身,慢條斯理地穿好淩亂不堪的衣裳。


    寬大的道袍沾滿塵土,可她看上去,仍是那樣的高潔無瑕。


    她本該是這世上最幸運的寵兒。上天給了她這樣一張迷人的臉,任誰看了,不疼惜,不心動?


    可偏偏風雨加身,無人庇護。任她如風中柳絮,飄零無著。


    她好恨啊!


    恨應從雲,恨應瀾生!


    她要毀了他們,他們如何毀她,她要加倍奉還!


    她唇邊沾了抹惡毒的笑「榮哥哥,你想過不曾……顧長庚那樣的人,在新婚當夜發現我不是完璧,會如何對我?」


    她俯身,輕撫應瀾生的鬢發,手指輕柔得像雪落在花瓣上。


    「榮哥哥,他把我赤著就扔了出去呢……喝了酒要打,生了氣要打,見我與男人說了話要打,想起你們應家也要打……他說,我是破爛貨,是給你們應家玩厭了,才給了他……你說我冤不冤啊……你看看我這一身細皮嫩肉的沒有疤,可我肋骨都給他壓斷過的……」


    她說這話時,再未流淚,她是笑著,用低柔婉轉的聲線,似情人間的低喃,「每次疼痛受辱時,我都在想,我定要你們一個個的,都嚐嚐這滋味……」


    「哦,對了!」莫千言笑著道,「他還把我送過人,送給他的上峰,他欠了債的賭場老板,還有……哎呀,我都記不清了……」


    應瀾生緊緊堵著耳朵。他不忍聽。


    他甚至想伸手捂住她的嘴求她不要再說下去。


    她的手滑滑涼涼的,撫著他的額頭,他閉目朝後退,狼狽地踉蹌著,終於摸到那虛掩的門,應瀾生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身後,幽暗的囚室中,傳來莫千言淒絕的笑聲。


    她仰頭大笑,笑應瀾生的懦弱,笑自己的可悲!笑命運弄人,笑這無情而涼薄的世界!


    她的眼淚,早已流幹。新婚夜赤身跪在雪地中時,她就已經發過誓了,這輩子,她絕不會為男人流淚。她要每一個傷害過她的人,哭著跪在她麵前,懺悔他們的罪!


    隻是……可惜了!


    應瀾生太蠢了,竟給安錦南發覺。她的路,大約已經走到頭了。


    不過,她不後悔。能借安錦南的手,了結了她那狼心狗肺的丈夫,了結了應氏一族,她便死,也夠本了。


    至於當日替她指路的那幕後之人……她不準備叫安錦南知道。


    她曾對安錦南動過心的……幾次暗中相隨,對那高高在上而有孤寂深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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