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來,朝豐鈺躬身伏下身去,哀求道「求姑娘莫為難老奴。老奴若如此迴了侯爺,侯爺不知要如何失望,老奴一家老小都在侯爺,盼姑娘體諒一二」


    是說,連代為轉告一句拒絕的話都不敢。


    安錦南做了些什麽,把下人嚇成這樣


    豐鈺扶了扶額,「任媽媽,您快請起。」


    她暗歎一聲,「也罷,這事,我自己與侯爺說吧。」


    豐鈺正式下了拜帖,邀安錦南和安瀟瀟於明日天香樓二樓會麵。


    豐大太太和周氏輪番勸過一迴,從女子的本分說到男人的自尊,又從豐鈺如今的處境說到安錦南的難得,一言以蔽之便是豐鈺如今根本沒有拒絕安錦南的資本。豐鈺不言不語,轉頭帖子就送了出門,豐大太太得知消息,不免與周氏一番嘀咕。


    然不論他們如何憂心,第二日還是給豐鈺備了車送出門。派人一路緊盯著,還特從衙門喊迴豐允,叫他暗中先去天香樓候著,時刻觀察豐鈺和安錦南的情形,一有不好,也好替豐鈺描補一二,不得罪了安錦南才好。


    豐凱對此頗有微詞。


    不讚同地數落豐大太太道「各人自有各人緣法,鈺丫頭能得嘉毅侯高看一眼,焉知不是她清傲之故諂媚太過,恐討不得好,萬一處理不好,反招侯爺厭惡,言我豐氏太過鑽營。」


    豐大太太冷笑「我一內宅婦人,巴結攀附嘉毅侯與我有何好處還不是為著你們爺們兒前程籌謀眼看二房那郢兒因她妹子的裙帶得人高看一眼,以為外頭說閑話的還少了以為這事兒如今還能糊弄嘉毅侯遲遲不派人上門說親,我瞧倒是鈺丫頭火候不夠,連個名分都討不來,能有多得寵不好生維護,明兒安侯爺還記得她」


    豐凱知道妻子這是說些置氣的話,搖搖頭苦笑沒有答話。


    天香樓,安錦南和安瀟瀟對坐在幾前,桌上香茶熱霧繚繞。安瀟瀟手執漏勺撇了壺中的茶末,添了一勺沁著梅香的雪水。


    沒一會兒,小爐上就咕嚕嚕冒起氣泡,瓷壺裏的茶沸騰了,溢出淡而悠遠的香氣來。


    對麵安錦南手裏拿了一本賬冊,看得有些心不在焉。


    自打昨夜收到豐鈺的帖子,這一夜的翻來覆去,百般糾結。


    他自來還不曾有過這種難捱心思。覺得對豐鈺如何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感覺。


    真要完全放下,不再理會她,冷著她不見麵,又覺身邊少了些什麽。三不五時要頭痛一下,似乎身體在想念她在身邊時那抹清清冷冷的幽香。


    可若要時時惦念著,時時照麵,此女冷傲不馴,表麵上對他恭敬其實心裏不以為然,單從上迴她對他出手那般重,就知她對自己完全沒有那方麵的意思。換做旁的姑娘,多半順勢半推半就找他求個名分了吧


    總覺如此惦念一個女人,自己疆場上殺出來的那點威風給人滅了似的,說不出的不舒服。


    清早安瀟瀟打扮停當來請他一道出門時,就見他早早收拾好,坐在窗前看書了。


    今兒穿的是身新做的玄色素錦繡墨綠竹葉的夾棉袍子。通體是玄黑深碧,腰上束著烏金寬帶,下麵墜了兩枚玉塊,一枚印章。


    安瀟瀟眼睛彎成月牙,硬是忍住沒有打趣。


    兄長平素雖注意形象,對穿戴也挺講究,可今兒腰上戴的這兩枚可有點不一般,一枚禦賜的青玉環,一枚祖傳的無暇璧。輕易是不會戴出來見人的,可見十足重視要見的人了。


    豐鈺漫步上樓,見走廊裏守衛森嚴,每隔幾步就立著一個侍衛。連平素人聲鼎沸的一樓大廳也不見人煙。安錦南這樣刻意的安排令她沒來由有些緊張。往常安錦南每隔幾日總要來坐坐,從不驚擾樓下的客人,今天


    豐鈺不由想了想遙遙隨她車馬跟蹤而來的豐允的人,怕是連門都進不了。


    可她來此,並不是為著偷偷摸摸與他私會,而是來將事情說清楚的。這般小心謹慎地隔著人不準近前,外人隻會將他們之間想象得愈加不堪。


    豐鈺登樓的腳步不免有些沉重。


    安瀟瀟從走廊深處迎了出來,親熱地挽住她手臂朝裏走。


    安錦南垂頭看賬目,及至安瀟瀟喊了聲「兄長」,他才緩緩抬起頭來。視線掠過豐鈺,淡淡掃她一眼,丟下書冊抱臂倚靠在長榻的靠背上,麵容不帶半絲笑,好像來見他的隻是個尋常屬下。


    裝,接著裝


    安瀟瀟氣得想笑。


    兄長一早就巴巴地趕過來候著人,人家來了又擺出這麽一幅冷麵,別扭得像個孩子似的,裝給誰看呢


    豐鈺上前行了福禮,安錦南掃了一眼對麵的椅子,她便在上坐了。安瀟瀟親自執壺替兩人倒了杯茶,笑道「姐姐嚐嚐,這是我自調的北嶺梅香。」


    話才說完,就覺側旁一縷銳利的視線落在麵上,她迴眸看了眼自家兄長,一語不發地盯著她瞧的模樣,分明是在嫌她多餘,趕她離開。


    安瀟瀟抿嘴一笑,「呀,這群懶丫頭,竟不曾端果子上來,我去瞧瞧。」給安錦南丟了記「那你自求多福」的眼色,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門被從外關閉,屋中隻剩她二人,靜靜的室內茶香縈繞,中有一抹極難發現的清冷幽香,從豐鈺身上發散出來。


    安錦南近日隱約的頭痛似乎被那香氣安撫,強行繃住的眉眼線條變得柔和了幾分。


    他指尖輕輕敲在桌上,眼睛不時掃向豐鈺,靜靜等她開口。


    在那樣的尷尬過後,他覺得自己在她麵前已經變作一個透明人,心中羞恥不堪,勉強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態,才讓自己的自尊心好過些,才能鼓起勇氣與她照麵。


    豐鈺抿了口茶,來時腹中已經相好千百種措辭。比如要如何聲色俱厲的質問他想幹什麽,比如假作柔弱求他不要害她名聲掃地,比如懇求他相助攔阻那些謠言,再比如


    她抬了眼,赫然撞上安錦南未及收迴的視線。


    深沉而灼熱的目光,深邃得看不清波瀾的眼。


    一瞬間,腹稿都化成了亂麻。怎麽也理不清該如何出言。


    亦忘了要垂下眼,避開他的視線。


    兩人目光交匯,本都是暗中打量著對方,一經撞破,竟難分舍。


    安錦南嘴唇動了下,指尖無意識地攥成了拳。豐鈺從他寡笑的麵上,被洶湧的迴憶衝潰了心中堤防。


    初見時他腰上重傷,攥住她手按在自己傷處談笑自若渾不覺痛的樣子。


    大雨天他跪在儲秀宮門前,求見淑妃最後一麵而不得時沉默無言的樣子。


    夜裏發起高熱引發頭痛舊疾,錯將她當作逝去的淑妃小聲哀求她不要離開時脆弱無助的樣子。


    深宮甬道上,他穿一身甲胄,高高在上麵無表情從跪在宮牆下的她麵前假作不識漠然經過時的樣子。


    宮宴上冷眼旁觀宸妃對她的羞辱,若無其事轉了轉酒杯將她喚到自己身邊來「服侍」時的樣子。


    重逢於盛城之外的官道上,車簾被風掀開,遙遙相對一顧時,他深沉而清臒的樣子。


    寂靜的內室,他蜷縮在屏風之後,戒備而癲狂地抬起眼,而後在她懷中漸漸被安撫下來的樣子


    幾乎,撞見的都是彼此最不堪的時刻。


    他知她沉著冷靜的假麵背後有多少無奈卑微。


    她亦知他冷酷無情的麵容之下有多麽掙紮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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