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鈺遲疑了下。


    安錦南已經越過她,走到門前。


    他高大的背影如一座巍峨的山巒,四周琉璃屏透過來的光線,折射出五彩的光點灑落這廳中。


    而他背光而立,好似再溫暖的光和熱,也無法融化一分那料峭的棱角,也照不入他孤寒的靈魂。


    豐鈺此時才發覺,原來他們,原本就是同一類人。


    她垂了垂眼,低低道了聲「是」。


    腳步輕柔而緩慢地,隨安錦南走了出去。


    花園裏立著無數的侍從,豐慶豐凱等將外頭眾多賓客推給豐允他們幾個兄弟應付,仍迴到園中,立在不遠處的亭子裏,等嘉毅侯傳喚。


    乍見豐鈺跟著嘉毅侯從內出來,都有些愕然,花園小道上,應瀾生正隨在侍婢身後朝這邊走。見到安錦南和豐鈺,他腳步怔住,溫潤的麵容肅了一瞬。眼底漫過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心頭又是驚喜又是酸澀,複雜得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安錦南沒有看那些人,崔寧在旁打手勢阻止了豐凱豐慶近前。


    安錦南迴過頭來,腳步頓了頓,等豐鈺慢慢跟上。


    今日晴陽正好,空氣卻漸漸蘊起刺骨的寒。


    嘉毅侯的車駕上,豐鈺垂頭坐在安錦南對麵。


    車廂中靜極了,安錦南沉默地看了她片刻。


    待車馬轆轆駛出巷口,混入嘈雜的街心。


    喧囂中,安錦南從懷中摸出帕子,朝豐鈺遞去。


    豐鈺抬頭,淒然看了他一眼。


    眼淚,滴答滴答,微涼,一滴滴落在安錦南手上。


    他眯了眯眸子,攥緊了拳頭。


    「你」


    莫名的,他聲線沙啞。聲音似從某個角落裏艱難地強行擠出,艱難又酸澀


    「除了手,還受過別的傷麽」


    本侯


    我,能看看麽。


    豐鈺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候,是剛進宮的第二年,因受旁人牽連惹惱了皇上新封的柳美人,被罰跪在打碎的蓮花盆的碎瓷上麵。


    寒涼的臘月天,跪到初掌燈時兩腿漸漸沒了知覺。第二天給如意館的金總管領迴去時,那瓷片已被結結實實凍在傷口中。不敢請太醫,喊了個太醫院伺候的小太監,用小刀一點點把瓷渣從皮肉裏挑出來。


    疼得她咬得牙齒都鬆了。


    硬是挨著不肯掉落一滴眼淚。


    那年她才十六,見慣了各種見血的不見血的折磨人的法子,性情也在那年開始變化。


    原也是個多愁善感的姑娘。


    被迫迅速長大,變得自私涼薄,細心膽小。


    所有的成長都曾經曆過傷痛的淬煉。


    第二迴 覺得就要熬不下去的,就是現在。


    心心念念十年的故鄉,渴盼思念了十年的親人。


    不如不迴來。


    不如不見麵。


    留幾許念想,也許日子還不至如此難熬。


    要算計到自家人頭上去,她再是心腸冷硬,也一樣會覺痛楚。


    若有選擇,誰不想做個天真快樂的姑娘


    天大地大,卻沒有半片可供她遮風擋雨的地方。


    唯一可以的放肆哭泣之處,絕不該是安錦南的馬車上。


    可安錦南的手背上,一滴一滴是她不絕的眼淚。


    分明覺得丟臉極了。


    分明知道不該。


    可這一刻,她真的覺得撐不下去了。


    縱在豐郢麵前說的決絕硬氣,她自己知道自己多心虛,多沒底氣。


    難道為了阿娘的死,親手害死自己的父親麽那她與父親又有何分別


    冷靜沉著,那都是表象,剝開她堅硬的外殼,會發現她內裏也是柔軟的,脆弱的


    安錦南手裏的帕子輕飄飄地落在地板上。


    手背上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沿著他指尖滑落。安錦南攤開手掌,試探地,拍了拍她的肩頭


    溫熱的掌心,很寬厚她若是再柔弱幾分,大抵就要順勢倒在他懷裏,尋一片溫暖堅硬之處倚靠,哭訴滿腔的委屈了吧


    可她並不是那種會期期艾艾的小女人。


    豐鈺抹了下眼睛,朝安錦南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用沙啞地聲音道「沒事了」


    想到還未迴答安錦南方才的問話,又道「沒有受傷,我將自己保護得很好。」


    因為,自己不護著自己,便沒人護著她了


    安錦南落在他肩頭的手,隨著她拭淚的動作,被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安錦南望著自己空空蕩蕩的手掌,千百種複雜情緒襲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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