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並不意外她的到來,指著麵前的椅子道「坐。」


    豐鈺抿了抿嘴唇,本想致謝後便離去,可安錦南那語調中,似乎沁著某種不容抗拒的篤定。


    安錦南在她對麵榻上坐了,雙手撐在膝頭,身軀微向前傾。


    豐鈺抬頭,便撞進他波光泠泠的眸中去。


    他抬手,一瞬拆了頭上那二龍搶珠赤金發冠。


    滿頭青絲傾下,遮住他神色不明的容顏。隻聞低沉醇厚的嗓音,似乎抱怨「今日,遲了少許。」


    豐鈺眨了眨眼,待意識到他是在做什麽,惱得整張臉都泛起紅暈來。


    他的頭痛症,從前約過兩三日便可緩,不至神傷不會輕犯。


    難不成是病情加重,舊疾如今時時發作起來


    她咬住下唇,遲疑伸出手去。


    安錦南才閉上眼,安心靜候額角微涼的觸感。可偏有人不肯叫他如願。


    聽得外頭崔寧低低地稟道「那文家二爺,正在四處找尋豐姑娘。」


    安錦南驀地睜開眸子,冰冷凜冽的眸光盯視豐鈺,似要將她刺穿。


    豐鈺抬起頭來,安錦南已斂了眸中厲芒。


    平淡地望向豐鈺,似乎等她自己思量。


    豐鈺兩手交握,緩緩站起身來「侯爺,那我」


    安錦南垂下眸子,衣袖下的指頭輕輕蜷起。


    「嗯。」


    豐鈺蹲身福禮。正欲提步,聽安錦南忽道「此間無侍婢。」


    豐鈺疑惑朝他看去,見他披發而坐,金冠置於案上。明白過來他是何意,嘴唇抿了抿,心裏不大自在。


    無侍婢,故而她為侍婢


    一朝為婢,便永世為奴


    豐鈺掃了一眼屋中。「未帶梳篦在身,侯爺屋中似也並無」


    安錦南動了動嘴唇,似要說些什麽。豐鈺眼眸低垂,生硬地道「侯爺,告辭。」


    安錦南雙眉微不可見地顫了顫,麵前那人轉過身去,毫不留情地轉身出門。


    他定定望住那開啟又閉合的室門,維持原來的姿勢沉默著,待崔寧從外進來,才收迴視線。


    他身穿墨藍錦緞墨黑流雲紋箭袖袍,如黑瀑般的長發披散傾瀉在背,麵色陰沉如嚴冬寒潭。


    崔寧眉頭跳了下,忙將室門閉合,暗忖豐大姑娘緣何惹惱了侯爺,那他接下來的話當不當說


    安錦南的目光朝他挑了過來,低聲道「說。」


    自行站起身來,繞過屏風,從窗前小幾屜中取了發梳。


    崔寧喉頭哽了哽「啟稟侯爺,上迴侯爺吩咐追查之事,已查清了。」


    安錦南手一頓,長發已攏在一處,隨意用發冠束住,靠在窗前,視線自然地向街上掃去。


    身後崔寧續道「如今豐姑娘確實正在議親,原說給鄭祖添的第四子鄭英,因為一些緣故,此事未成。今日相看的乃是樊城應榮。」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試探去看看安錦南的表情。透過圍屏,隻見一個朦朧的影,安錦南已保持那個姿勢許久,從頭至尾未曾對他說的話有甚反應。


    崔寧摸不準他究竟是個什麽意思,隻得硬著頭皮開口道「侯爺,可要敲打敲打那應榮」


    聽得安錦南冷漠的聲音「退下。」


    崔寧忙垂了頭。多年相伴,他怎聽不出,侯爺這聲退下,有些氣急敗壞的意味


    自那日天香樓一事後,文心明顯的憔悴起來。豐鈺暫放其他事,常常過府前來陪她說話解悶。


    九九重陽當日,城中不少青年均往小南山登高行樂,文嵩欲開解其妹,特求了豐鈺出麵,請她邀文心外出散心。


    文、豐兩家毗鄰而居,家中子女均是熟識的,各自出了幾輛馬車,一道往城南行弛。


    文心與豐鈺同車,與她絮叨昨日事「我婆婆和姑子都來了,好一頓替他說情。說是待那個一生下孩子,就給筆錢攆了出去,再不叫朱子軒見她。」


    「更好笑的還在後頭,說什麽若我膈應,就不把那孩子養在我房頭,直接接去老太太身邊親自教養長大,喊我和朱子軒伯父伯母。」


    「你見過這麽把人當猴耍的麽什麽伯父伯母日日就在眼前,他能不理會那孩子麽老太太親自教養,那不是直接越過我兩個閨女,成了他們府裏最得寵的香餑餑當我是那三歲小兒,覺得我好糊弄呢從前我好說話,大事小情不愛計較,有什麽委屈,背後也就和他鬧鬧脾氣,如今倒好,那些人徹底當我是個傻子哄呢」


    「我倒情願接了那賤婦進來,立妾立契,庶出就是庶出,哪裏有他張狂的地兒如今是生生要騎到我頭上去,叫我氣又無處撒,恨又沒奈何,活活憋著這口氣,忍到自己吐血而亡。他們好算計,好狠的心」


    「我本鐵了心,非要和離。我娘起先不言語,如今那刁婆上了門,擺了婆母架勢,明裏是為兒子說情,暗裏口口聲聲怪我爹娘不會教女。」


    「我娘原是支持我冷那朱子軒一陣子,如今他們到處張揚,說我善妒不能容人,又身子不好生不出兒子城裏城外已經不少人家都在傳這件事,眼看文慈也要成婚了,她未婚夫家的太太上迴還特特上門問起我的事我娘多為難,我是知道的」


    「我這輩子已沒什麽好指望的。嫁了這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今後隻有守著我兩個孩兒度日。可文慈的婚事,我怎忍心因我而耽擱了我給人家嘲笑不要緊,我可以不在乎,可我卻不能不在乎文慈。」


    她攥住豐鈺的手「你可知道,那天鬧成那樣,晚間哥哥在哪兒撞見了他原來他來盛城接我,都隻是順便罷了是忠勇侯府的侄兒成婚,他特趕來道賀的」


    豐鈺不知如何安慰文心。夫妻情濃,八年相守,到頭來,卻是如此不堪。情之一去,恩義俱絕,怕是朱子軒心裏,早不當文心是迴事了。可憐文心直至今日才看清枕邊人是何等涼薄。


    他違背誓言,另有了旁人還罷了。若他肯裝出十分悔恨歉疚的模樣,怕也能讓文心心裏好受許多。可他偏還若無其事的參宴飲酒,深怕人不知曉他對妻房的不在意。


    文心歎了一聲,勉強擠出個艱難的笑來。


    「今兒不想那些有的沒的,就我們幾個,在山上圍了遮幕,狠狠同飲幾壺。」文心捏了捏豐鈺的手,「你可記著,別光是攔著我不叫我喝。我寧可醉倒了,人事不知,好過受那些零碎折磨。」


    豐鈺歎了口氣,若酒能忘憂,便容她一醉何妨


    豐家在小南山西南角遮了大幕,各家公子結伴登高,隨行的女眷皆就在這幕中行走。


    豐鈺、豐媛、豐妍、豐嬌四個豐家姑娘並文家兩姊妹,圍在四方小幾前,投壺射覆、飲酒行令,玩得興起。


    豐鈺於此道甚是在行,她耳聰目明,又善於琢磨人心,每每射覆,極少有輸的機會。幾個女眷都飲了不少的酒,隻她麵色如常,未現醉態。


    文心握著她手,和她兩人往林中散悶。借著酒意,心裏那些無處發泄的痛苦終於化作洶湧的淚,撲在豐鈺肩頭嘶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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