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睜開眼時,我躺在臥室的床上,諸葛和來守在床邊,埋頭打盹。紅梅白梅站在床邊。


    “夫人,您醒了?”兩個丫頭發現我的動靜就高興地叫喊起來。


    諸葛和來聞聲抬起頭來,睡眼惺忪,嘴裏不忘叫:“夫人。”他搖了兩下頭,似乎想把睡意趕跑。然後定睛看著我,發現我真的舒醒了。這才舒了一口氣。


    “夫君,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夫人,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沒照顧好你。”諸葛和來說著說著就低下了頭,好像流淚了。自古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他是一個鐵血鋼腸的男人,麵對我怎麽變得如此脆弱。


    我想抽出左手去碰碰他。可是,我有心卻無力,這時,我才猛然發現我的左袖子是空蕩的,一個激靈,我想起了,我是被迷宮裏的老虎咬斷了手臂才痛昏過去的。我斷了左手臂,從此變成了一個殘疾人,麵對突如其來的打擊,我像遭了晴天劈靂,腦子一片空白,心涼半截,十分哀傷,欲哭無淚,不能言語。


    諸葛和來的嘴巴在動,說什麽,我聽不到,就算聽到了,腦子也破譯不出什麽意思。丫頭們在房間裏忙碌,也不知在幹什麽。我與外界好像失去了聯係,沒有聽覺沒有嗅覺沒有痛覺……我躺在床上不看不聽,不吃不喝,終日昏沉,潛意識裏還是有痛苦的,因為我的眼角常掛淚水。


    諸葛和來一刻不離地陪在身邊,與我說話,談心,安慰我,後來,大概我在床休養了五天之後吧,慢慢我能聽到了,也能聽懂了,也能思想了。他對我的真心我很明白,他恨不得替我斷去手臂,他非常自責,他內心的苦楚絕不亞於我,我心裏明鏡似的。可是,我就是不睜開眼,不想看到他。當初,是我任性,強迫他帶我去闖迷宮,如今斷一手臂也是自食其果。諸葛和來有顯赫的家世,有蓋世才華,有魁梧之軀,最重要的是,他對我一如既往的深情。所有這些,都是我承受不了的,我是一個少了一條手臂的殘疾人,配不上他,不配擁有他的愛情。


    “你出去吧。”我對他說。


    “夫人,你在跟我說話嗎?”諸葛和來大喜過望。


    “不要對我這麽好,我不配。”


    “夫人,我們是天上的比翼鳥,地上的連理枝,怎麽能用‘配’與‘不配’這些庸俗的詞來形容我們之間的感情呢。不管你昨日是怎樣的貌美如花,還是今日的身陷殘疾,你在我心中始終如一,完美無瑕。”


    我又閉上了眼睛,閉嘴不言語,不理他了。對於感情,他肯定有一大籮框的話要說,我卻不想聽了,我正是因為無法承受他深厚的感情而難過傷心呢。然後,他也噤聲了,沒有出去,不知在幹什麽。我能感受到他的唿吸,他的歎惜與無奈。


    問世間情為何物,隻叫人生死相許。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我身體裏住進了兩個我,一個是悲觀消沉的我,感覺老天一再降下災難給我,我是一個集不祥於一身的女人,來曆不明,如今身殘心死,對生活沒有自信心,對感情不敢奢望。我是前世(21世紀)死後的靈魂,是來這個世界煉獄的,煉獄即是要受盡人間苦楚,哀傷,生離死別的,我身上注定會有太多困難危險,跟我親近的人也不會有好日子過,我帶給他們的隻有源源不斷的痛苦與絕望。一個是樂觀向上的我,我想著,有眾多親人的眷顧,有諸葛和來的相守,我還有一個女兒,我覺得我應該堅強起來,不能再讓親人傷心。悲劇已發生,太執著與過去與當下,未來就沒有好日子過,除了自己,連帶身邊的人整天都要在憂愁中度日。其實,雖然我斷一手臂,還有右手可以做事幹活,生活可以自理,我還可以畫畫看書寫字。我還有一顆清明的腦子,跟以前一般無二,我還可以在清風學院教書育人,做些有意義的事。我有諸葛和來,他會一直對我很好,我們一起經曆了許多風雨,感情堅不可摧,有他在,我還怕什麽?


    這兩個我在互相撕戰。樂觀的我,在勸悲觀的我,放下過往和憂愁,重新開始吧,珍惜現在的生活吧。我除了少了一條手臂,我生命中其他東西還在啊,一樣不少啊,我還是可以開心快樂地生活下去的。身殘誌堅才鍾芳蝶的本色啊。但是,悲觀的我,又會無情地反駁我,打擊我。別做夢了,快醒醒吧,自身都有缺陷的人,如何能自信站在人前,如何配做清風學院少校的妻子,所有人都不會容忍的!天理難容。


    樂觀的我和悲觀的我,成天在無休無止地爭吵,撕架。吵得我煩噪不安,頭痛欲裂,最後,樂觀的我贏得了上風,戰勝了悲觀的我,那個悲觀的我,意誌薄弱許多,總是要差一口氣的。其實人的天性,總是向上向善,追求美好生活的。螻蟻尚且偷生,我自然不例外。


    在床上躺了許多日子,那以淚洗麵,悲傷絕望的日子就這樣慢慢消逝在昨天的日記裏,我想找迴曾經自信的我。我開始掙紮著起床,在紅梅白梅的攙扶下,到院子裏坐坐,看看外麵的風景,雲卷去舒,花開花謝,深秋已過,寒冬來襲。前一段時間,我不吃不喝,身體急劇瘦削下來。諸葛和來看到我很是心疼,找來許多補品給我補身子。家裏的人參、鹿茸、燕窩、阿膠等補品都從不缺。我不太愛吃,那些都是藥補,補得太過並非是好事。我隻吃一些營養好,口味佳的飯菜。因為年輕,因為心誌活絡,身體恢複也快,個把月的光景,身體就像迴到從前,有使不完的勁了。


    但是,自從我能下床後,有兩件事,我還是很抗拒的。第一是,洗澡。我不敢麵對自己脫下衣服的樣子,左肩膀下方光凸凸的,那是一副恐怖的畫麵,曾經傾倒眾生的美人,如何遭受得這種眼睛的摧殘,實在不忍直視。每次洗澡前,我都是用方巾蒙眼,然後脫下衣服自己洗,身邊不能有旁人。第二是,我與諸葛和來分床睡了,我不許他與我有肢體接觸,更不能坦然與他裸體相對。開始,我是要求分房睡的,他無論如何都不答應,說怕我晚上有什麽事,他一定要照顧我守著我。所以,就在床邊,放置了一張單人床,所以他每晚就在那一張床上安歇了。


    我每天的話很少,不想說,也無力說。平時就是看看書,專注於畫我那副未完成的巨幅畫《故鄉——大都市》,還有伺弄花草。很少出門,就是在清晏閣樓上樓下轉悠。


    諸葛和來已派人把小歌從順天府接迴來了,這孩子一歲多了,就像一個3歲大的孩子,長得壯實圓潤,眼睛黑白分明,在閃爍著智慧的光茫。我們母女分別有一年了,小孩見到我,完全不認識了,我心裏對她有很深的愧疚,想去抱抱她,猛然才意識到我隻有一隻手,怕抱不穩,我剛抬起的右手頹然垂下。小歌也根本不想要我抱,一個勁往奶娘身後躲。親身孩子都不待見我,叫我如何不難過傷心。


    “夫人,別介意,小姐太久沒見到您,難免有點生疏。“奶娘安慰我道。


    “都怪我,在小歌那麽小的時候,把她一個人丟在京都。如今,我連抱抱她都做不到了。”我深深自責,又看看自己的左邊搭拉下垂的袖管。


    “夫人,你好好休息,我先帶小歌去喝魚羹。”奶娘看到又惹起我的傷心事,隻能趕緊把小歌帶離。


    她眼中閃現一絲同情和憐憫。看到這點,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我堂堂一個少校夫人,卻還需要一個下人來同情可憐!我的尊嚴,我的驕傲都去哪了?怎麽落得今天這般淒涼下場。


    因為諸葛和來的母親認為,以我目前的狀態,沒有能力照顧好小歌,小歌現在有時晚上還出門夜遊,總讓人擔心著。母親又怕我的憂鬱影響到小孩子心情。所以小歌被安排到碧瑤池住,由她親自教養,她老人家很喜歡小孫女。諸葛和來倒是叫奶娘經常帶來清晏閣與我親熱親熱。如此安排甚好,我也沒什麽不放心的。


    清晨,一推開臥室的門,外麵簡直是一個銀裝素裹晶瑩剔透的世界,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放眼望去,遠處的皚皚雪山,近處的玉樹瓊枝,還有院子裏的白毛地毯,一切都染白了,壯麗,純潔,寧靜,好美啊!


    “夫君,快來看,太漂亮了!”我欣喜若狂,唿喊著諸葛和來。


    他三步並做兩步出來了,與我站到一起,一邊給我加了一件披風。


    “真是太漂亮了,難得見你這麽開心。“他用溫暖的大手握著我的手,由衷地笑了。


    雪一直在下,寒風也在吹,揚揚灑灑,聚聚散散,飄飄悠悠,無休無止,像仙女散花,像蝴蝶輕舞。


    “我好久沒見過下得這麽厚實這麽漂亮的雪了!在我前世,很小的時候才見識過這麽大的雪,但是也沒有古代這麽美麗,古代亭台樓閣,與冰天雪地才是絕配。“我禁不住讚美道。一時興起,我把前世《你是風兒,我是沙》中的一句,改成了一句“你是風兒,我是雪,纏纏綿綿到天涯。”並輕輕哼唱起來。


    他趁機用手搭在我肩上,擁著我。我也順勢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好久沒有這麽親熱溫馨的場麵了,天下最動人的時刻莫過於——愛侶在側共賞美景!


    “你很少唱歌,一唱既是如此新意別出,柔情百轉。”


    “是我前世的歌詞。我活了24年,前麵22年的記憶都是前世的,後麵2年才是古代這裏的。所以我總是想著以前的事。你不要嫌無趣和聒噪。“


    “你以前從來不會對我說這些話的,你變得小心謹慎,克已奉禮了。我還是希望你活得自由自在,自信自尊的。“


    “夫君,這個世界,也隻有你,容忍我,遷就我,如果沒有你,我都不知怎麽活下去。“麵對他,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擔憂。


    “別擔心,我們是天上的比翼鳥,要雙宿雙飛的,我們是地上的連理枝,應該同氣連枝。一夫一妻一世情。“


    “謝謝你,夫君,你對我真好。“


    “你高興了我才會開心。這麽好的美景,不可辜負了,同我下去玩雪吧。“


    “你下去吧,我就在這裏看你。你高興了我就開心。“我立馬學用了他的一句話。


    “那我還是陪你賞雪吧。登高望遠,才好呢的。想去樓頂上嗎?“


    “不去,高處不勝寒,想想就冷。“我縮了縮身子,窩進他的懷裏。感覺好像又冷了一些。”記得小時候,六七歲的樣子,看《雪山飛狐》的電視,是講武俠愛情故事的,內容當然很感人,男女老少都喜歡看,我也斷斷續續看了一些。時隔太久,內容不記得了,唯獨記得那一幅場景,英雄好漢在白茫茫的雪山間打鬥,刀光劍影,豪氣衝天。“


    “這還不簡單,我去舞劍給你看。“


    “哎,不好吧。“我想拉他沒拉住。


    諸葛和來說罷,從臥室裏取了寶劍來,徑自從憑欄處躍到院子裏平地上。他一身黑衣,與白雪天地形成鮮明對比,動靜合宜。


    “無心你來吹笛,我來舞劍。”諸葛和來衝著一樓的無心大聲說道。


    所有的下人都在樓下,都被吸引前來觀看。


    “是,少校。“無心朗聲答道。


    諸葛和來也教過我吹笛,我還頗有天賦,學得快,吹得悅耳動聽。可惜,我現在單手不能吹了。如果是我吹笛,諸葛和來舞劍,倒是可以培養我們的默契與共識。夫妻琴瑟合鳴,靈犀相通,本身就是一種絕妙的幸福。如今,這一切成了奢望。


    一陣清脆的笛音揚起,音韻悠揚飄蕩,綿延迴響,宛若朱雀般輕鳴。此時,諸葛和來拔出劍拋開鞘,動作幹淨利落,瀟灑流暢。寒風吹過,雪花紛飛,劍氣逼人,天地間充滿淒涼肅殺之意。我關閉許久的心扉慢慢敞開,隨著笛聲起伏,伴著劍影跳動。劍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風,又如遊龍穿梭,行走四周,時而輕盈如燕,點劍而起,時而驟如閃電,雪花紛碎。真是一道銀光院中起,天地失色白讓黑。諸葛和來的劍法有十八路,每路數十招,繁複多變,四百招內都不見有重複。隻見他身如閃電,快得無與倫比,讓人看得頭暈眼花,心下焦急。他劍招突變加狠,威力大增,令人窒息,唯恐避之不及。然後,減慢速度,放柔手法,平舉當胸,注視前方,他專注的臉上煥發出一種耀眼的光輝。來不及細看,他長嘯一聲,飛天衝起,然後一邊揮舞著劍,碎雪花,破北風,劍花炫爛,劍氣飛虹,他一邊讓身子旋轉著徐徐下落,身影流轉,像雄鷹一樣威猛而堅定,像遊龍一樣霸氣而獨尊。末了,他收劍向大家一抱拳,算是謝幕。笛音迴蕩,片刻才歇。在場的人才緩過神來,響起雷鳴般的掌聲與叫好聲。


    我從沒見過如此精彩的表演,感動得無以複加。快速跑下樓去,投懷送抱以資讚賞。下人們又是一陣掌聲響起,諸葛和來把劍丟給無名,擁著我上樓去,留下一個背影羨煞在場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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