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並沒有輕視對手,更沒有“未勝先驕”的毛病。


    “未勝先驕”這種毛病可不小,這四個字是足以擊倒世同上任何一個堅強的強人。


    方殺出去了。


    當他離開了觀雪庭的時候,錦袍人又再迴到案前坐下,目光凝注在那份宗卷之上。


    他突然喃喃道:“齊清流若留不住穆乘風,方殺就有險……”


    說到這裏,他喝了一口茶。


    茶很濃,但已冰冷如雪。


    今天的天氣甚冷。


    冷得要命。


    溫暖的天氣,要等到何日才再降臨人間呢?


    常言有道:“酒乃穿腸毒藥!”


    但此刻看來,酒非但不是毒藥,而且還變成了治病的良方。


    滿臉病容的人又再喝第二壇酒。


    這一壇酒也足足裝滿十斤,他也和先前一樣,輕輕鬆鬆的就把它全部灌進腸胃裏。


    喝了二十斤酒之後,他整個人變了。


    他的目光本來毫不明亮,呆滯而深沉,他的臉色蒼白,幾乎完全沒有血色。


    但現在。他的目光比刀還更鋒利,他的臉色也變得紅紅潤潤,簡直就是紅光滿麵。


    他的背不再佝僂,他的手也更穩定。


    他已變成了另一個人?連咳嗽聲也已停止。


    當他喝第二壇酒的時候,方殺已站在他的麵前不足十尺。


    “好酒量。”方殺盯著他的臉。


    “酒能醫病,尤其是風濕。”


    “你患的是風濕?”


    “不是風濕,但卻比風濕更風濕。”


    方殺的目光更冷:“何謂‘比風濕更風濕’?這種詞句我不懂。”


    “你不必懂。”


    “也許的確不必懂。”方殺緩緩道:“我隻需知道兩件事便已足夠。”


    “請說。”


    方殺道:“第一件事,就是昔年大戰點蒼山的霍十三刀,正站在我的對麵。”


    “第二件事呢?”


    方殺沉默了半晌,才一字宇韻說道:“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除此之外,已別無選擇?”


    “有!”方殺冷冷說道:“除非你把自己的雙手都砍了下來,我就放你一條生路。”


    “可以”那人淡淡道:“但霍某也有一個條件,除非你先把自己閹掉。”


    這兩人就像是兩根針。


    兩根針都同樣尖銳,同樣要命。


    現在針鋒已相對,原本暖烘烘的雪梅樓忽然冷了。


    冷得要命。


    這個騎騾而來,喝了二十斤雪城一晶香的人,竟然就是霍十三刀。


    一日之內,連殺點芒派道士一百三十九人的霍十三刀!


    (三)


    霍十三刀並沒有十三把刀,他隻有一把。


    從他十三歲開始練刀,一直到現在,他都隻有一把刀,而且都是那一把。


    這把刀已陪伴了他大半生。


    他是刀客。


    無論你認為他是個冷血狂徒也好,瘋子也好,他是個刀客。


    一個癡於刀的刀客,本來就是無情的人。


    霍十三刀的師父沒有看錯人。


    他是一個練刀好材料。


    但他的師父在九泉之下,又是否知道霍十三刀曾在十三年前血洗點蒼山呢?


    如果他的師父知道,又會怎樣?


    如果“鏽跡”就是兵器年老的象征,那麽霍十三刀的刀確已老了。


    刀在鞘內,刀柄已鏽跡斑斑。


    刀出鞘後,刀鋒上的鏽跡也和刀柄的情況不遑多讓。


    霍十三刀已亮刀。刀鋒沒有燦爛奪目的光華,隻有鏽跡。


    方殺的眼色沒有變,他的眼珠子仿佛已變成了兩出死氣沉沉的石球。


    他忽然道:“這把刀不好。”


    霍十三刀道:“有什麽不好?”


    方殺道:“這把刀已垂死。”


    霍十三刀冷笑。


    “這把刀已垂死。”這句說話就像“比風濕更風濕”同樣令人有玄又之玄的感覺。


    但霍十三刀懂。


    夢遠書城曹若冰英雄槍·美人血上一頁下一頁


    一二


    ──刀沒有生命,它的一切力量都是由主人手上發動出來的。


    ──刀不會垂死,但人會。


    ──方殺已有把握令霍十三刀變成垂死的人,人垂死,刀也將沒有生命,沒有力量。


    但霍十三刀也很懂另一點。


    方殺雖有把握,但這把握並不是絕對的。


    霍十三刀的刀也許“老”了,但他的人卻仍然“寶刀未老。”


    方殺為保護他的主人而戰。


    他覺得這一戰是神聖的“遠比少女的初夜還更神聖”。


    他殺人當然不是第一次。


    他已殺過五十九人。


    霍十三刀是否將會成為第六十個?


    決戰已逼近眉睫,霍十三刀的刀已隨時準備發出致命的一擊。


    但就在這個時候,方殺的臉上突然一陣抽搐,而且臉色蒼白得可怕。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這種表情,難道他忽然感到害怕?


    但方殺在江湖上身經大戰無數,從來也沒有驚懼過,也從來沒有逃避過,他絕不是那種臨陣退縮的人。


    何況現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最少已有七分勝算的把握。


    他怎麽可能會在這個時候露出這種表情?


    難道他在故弄玄虛?


    但江湖上的人也知道,方殺殺人,根本就不必故弄玄虛,而他也不慣使用這種騙人的伎倆。


    既不慣使用,也不屑使用。


    連霍十三刀都不知道方殺為什麽忽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但方殺很快又迴複了冰冷如石像的臉孔。


    他突然轉身向雪梅樓的後院走去。


    他臨走的時候隻說了兩句話:“你可以站在這裏等,也可以跟隨著我。”


    霍十三刀沒有問為什麽,也沒有考慮,沒有猶豫,他馬上迴刀入鞘,跟著方殺走了出去。


    他們一起去了什麽地方?


    沒有人猜得出。


    連霍十三刀也想不到,萬萬想不到。


    方殺居然帶十三刀去了茅房……


    在雪城客棧裏?齊清流恨不得地上有一個洞,可以給他連頭帶屁股─起鑽了進去。


    老尉遲打了候湯圓的兩記耳光。


    但想不到齊清流也同樣地挨了兩記耳光,這兩記耳光是穆乘風走到他麵前,清脆玲瓏地摑上去的。


    齊清流居然沒有還手。


    他自五年前一敗之後?刻意磨礪武功,以為可以再與穆乘風爭一日之長短,但這兩記耳光打下來?齊清流清醒了。


    他的武功與穆乘風相比?距離竟遠在他意料之外。


    穆乘風冷冷的看著他?忽然道:“五年前我本該殺了你。”


    齊清流額上冷汗如醬,身子竟然忍不住開始顫抖。


    他的目中已無光采,剛才意氣風發的表情也不知道被丟到什麽地方去。


    穆乘風冷冷接道:“我不殺你並不是為了你,像你這種人,本就該死。”


    齊清流芒然道:“你現在不妨殺了我吧。”


    穆乘風的聲音更冷酷:“齊敬先是你的伯父,也是我最尊敬的劍客。”


    齊清流吃了一驚,道:“你認識三伯父?”


    穆乘風忽然沉聲音歎了口氣,道:“齊老俠有如閑雲野鶴,終年遨遊四方,郎某能與他結為八拜之交,實在是天意,也實在是一種緣份……”


    齊清流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但他的臉上卻露出了狐疑之色。


    顯然,這件事令他大感意外,也令他難以置信。


    穆乘風也不去解釋何以會與齊敬先成為結拜兄弟、這種事解釋出來也未必會有人相信。


    齊敬先已年逾七旬,早在五十年前便已憑掌中一劍名動江湖,昔年戰九狼山、掃蕩祁連十八魔寨、一劍戰平武當七劍的事跡,至今仍為武林中人津津樂道。


    在中原武林,如果有未曾聽過鐵劍戰神齊敬先這七個字的人,恐怕就隻有一出生就已失聰的聾子。


    像齊敬先這種孤傲不群,超然脫俗的劍客,居然會和穆乘風成為八拜之交,這種事實在太令人吃驚了,也太令人難以置信。


    幸好穆乘風也不需要別人相信,他與齊敬先金蘭結義,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別人知道與否,相信與否,卻又何妨?


    齊清流本不相信,也不願相信,但他最後還是不能不相信。


    穆乘風不但打了他兩記耳光,同時更出手廢了他的武功。


    每一個江湖人都重視自己的武功,珍惜自己的武功,這種道理就和女人珍惜自己美麗的容貌一樣。


    被毀容是一件痛苦的事。


    武功被廢也同樣痛苦,也許更痛苦。


    美麗的容貌是天生的,但高深的武功卻必須經過長年累月艱苦的磨練,才能一點一滴地積聚起來。


    無論是誰,當他知道有人要廢掉自己的武功,都必定會反抗、掙紮。


    但齊清流沒有。


    他的武功已被廢除,令他驚詫,恐懼,甚至有一種已接近死亡的感覺,但他沒有反抗,也沒有掙紮。


    他知道任何的反抗和掙紮,都是多餘的。


    齊清流已經看出穆乘風廢掉自己武功的手法,正是他的三伯父──齊敬先的獨門絕學“天罡散功手”。


    天罡散功手隻有一招。


    這一招永不殺敵,但無論是誰挨子這一招,他的武功就得永遠與自己告別。


    天罡散功手並非天下無敵,就連齊敬先都坦白承認,世間上最少有二十人可化解這一招“天罡散手功”。


    可惜,齊清流並不是這二十個人其中之一。


    他若是這些人的其中一份子,也絕不會給穆乘風臉對臉的賞了兩個耳括子。


    齊清流隻覺得自己體內的真氣,忽然就像皮球被刺穿了一個破洞,正在源源不斷向外奔流,傾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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