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你在渭水裏喚我的名了,我也聽得很清楚,可是……可是我別怪我狠心,事至如今,我還有什麽臉見你啊?相逢必曾相識,同是核心斷腸人,你……你為什麽不早來二十年?為什麽不再晚來二十年?今生已矣,來世可追,你為何偏要選在這令人錐心泣血的時候……”


    聽到這裏,穆乘風才知道她並非真正看見了自己,而是在對一個虛無縹渺的的影子說話,不禁機伶伶打個寒噤,渾身毛骨聳然。


    幸好歐陽佩如沒有再說下去,徑自蹲下身,將香燭點燃,分插在泥中,然後,一張一張地焚著紙錢。


    閃耀的火光下,但見他熱淚滾滾,如雨般搬落在衣襟上,雪白的衫裙,刹時濕了一大片。


    可是,他隻是默默的飲泣,臉上仍然毫無表情,隻裏也沒有稀噓之聲,倒像那眼淚本是別人的,隻不過借她的眼睛流出來而已。


    不一會,紙錢已燒盡,歐陽佩如卻忽然破蹄而笑,說道:“你笑我俗氣,是嗎?這些紙錢並不是燒給你的,而是燒給我自己的……”


    穆乘風心弦一震,連忙凝神再聽,卻見歐陽佩如繼續又道:“……我也不稀罕這點錢。不過,山有山神,土有土地,誰知道幽冥路途究竟有多遠呢?逢山遇水,總免不了要花錢,也許咱們走累了要尋個客店休息,也許口渴了要買點茶水什麽地,都行有錢才行,我知道你一向揮金如土,身邊未必有錢,所以趁現在多燒些準備著,到時候才不至受窘,你說對不對。


    她娓娓說來,毫無做作,就像水潭裏果真有上個人,正在和她對麵交談。


    穆乘風忍不住探頭張望,但見潭水微漾,哪兒有什麽人影?再迴味歐陽佩如適才的語氣,分明竟有自殺的企圖,心裏一陣驚悸,不覺嚇出一身冷汗來。


    又過了一會,香燭也燃了,火光熄滅,潭邊又淪人黑暗。


    歐陽佩如卻意態悠閑的從在潭旁,將燒剩下來的殘梗紙灰,投入潭中,口裏又喃喃說道:“你要等我啊!千萬不要一個人先走啊!我還有點瑣碎的事沒有料理完,最多一兩天,我就會來了。”


    穆乘風既驚又疑,暗忖道:無論她是不是發病,明天一定得告訴蓮翹,至少須要有人伴著她才行,由她一個人住在園子裏,遲早要鬧出事來……


    心念未已,忽聽後麵樹林裏,傳來“沙”地一聲輕響。


    那聲音雖甚輕微,業已驚動了歐陽佩如,隻見他猛地站起身來,喝問道:“什麽人?”


    穆乘風忙也循聲迴顧,果然瞥見林子裏有條人影疾閃而逝。


    他念動劍出,猿臂一揚,一串“叮鈴鈴”風鈴聲應手而起,破空飛射了過去。


    鈴聲劍處,自知已無法再躲,從大石後站了起來……


    歐陽佩如吃了一驚,愕然道:“呀!你也站在這裏?”


    穆乘風拱手說道:“夫人請稍待片刻,容晚輩去把偷窺的人擒來了,再為夫人解釋。”說完,飛步追入林中。


    他按照落劍的方向,迅速搜索了一遍,發現樹林中雖然有幾處被人踐踏過的痕跡,卻沒有找到中劍受傷的人,而自己那柄逆滄瀾之子,竟插在一株樹幹上。


    穆乘風拔出劍來,反複驗看,劍尖猶有一絲新染的血漬,他恍然若有所悟,暗暗點了點頭,索性不再搜尋了。


    迴到潭邊,不見歐陽佩如,但茅屋木門大開,屋內重又點亮了燈光。


    穆乘風低咳一聲,跨進茅屋,卻見歐陽佩如業已換了一身素藍色的衣服,臉上淚痕已經拭盡,頭發挽成一個圓舍,正端坐在木椅上跟適才水潭邊,簡直判若兩人。


    看見穆乘風進來,他竟好像有些意外,詫異地問道:“穆少俠,為什麽深夜尚未休息,又到後園來呢?”


    穆乘風被她問得一陣怔愣,暗忖道:剛才發生的事,莫非她竟忘了麽?抑或是故作此態,存心跟我裝傻?


    心念轉動,卻不便說破,隻好拱手答道:“昨日承夫人賜告有關先師的事,晚輩惦念著難以成眠,所以……”


    歐陽佩如說道:“關於令師的什麽事情?”


    穆乘風含笑:“原來夫人忘記了?夫人不是說,曾經親眼見過先師的妻室和兒子麽?”


    歐陽佩如“哦”了一聲,道:“對!我想起來了,的確有這句話……那隻是隨便說說罷了,怎麽穆少俠你竟當了真?”


    穆乘風驚道:“什麽?夫人隻是隨便說說的?難道沒有那迴事?”


    歐陽佩如歎道:“事情是有的,但時隔多年,或許他們早就不在人世了。”


    穆乘風這才鬆了口氣,忙道:“隻求夫人將詳情賜告,無論能否尋到他們,晚輩都會衷心銘感夫人大德。”


    歐陽佩如木然良久,點點頭道:“好吧!你先坐下來,咱們慢慢談。”


    穆乘風稱謝落座,心裏卻又困惑不已!看這情形,他竟是時而糊塗,時而明白,倘若果真隻是她信口編造的故事,自己究竟該不該相信呢?


    那歐陽佩如親手斟了兩杯冷茶,注目問道:“穆少俠深夜到後花園來,堡中可有人知道?”


    穆乘風道:“沒有。”


    歐陽佩如欣慰地笑了笑,說道:“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將翹丫頭交給你了……”


    穆乘風驚喜交集,連忙接口道:“謝謝伯母俯允,晚輩會盡心盡力照顧翹妹。”他心裏一高興,不知不覺改變了稱唿。


    歐陽佩如突然正色道:“但你先別高興,我要鄭重地告訴你一件事,翹丫頭如今正在危險之中,隨時都可能發生性命危險。”


    穆乘風問道:“伯母是指她的病麽?”


    歐陽佩如搖頭道:“不!我是指她目前的處境。”


    穆乘風詫道:“她的處鏡,有什麽危險呢?”


    歐陽佩如道:“譬如吳俊匿伏堡中,你能說他沒有陰謀和目的麽?他經常潛人後園窺探,豈能沒有緣故……總之,流雲堡內隱伏著殺機,這已經是不容置疑的事了,你既答應保護蓮翹,就帶她早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穆乘風惑然道:“吳老夫子的事,晚輩自當竭力應付,難道除了他之外,伯母還有什麽其他的疑懼和發現?”


    歐陽佩如卻不願作進一步解釋,又搖了搖頭道:“你不用多問,盡早帶她走吧,越早越好。”語氣中,竟似包含著難言的隱衷。


    穆乘風心裏雖疑,口上卻不便再深問,默然片刻,說道:“晚輩飄泊江湖,四海為家,目下尚無安定的居所,隻怕翹妹會過不慣那種流浪的生活……”


    歐陽佩如肅容道:“這是什麽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過得慣要過,過不慣也要過。”


    穆乘風苦笑道:“既使翹妹願意吃苦,晚輩也不願過分委屈她,依晚輩的意思,不如等……”


    歐陽佩如截口說道:“男子漢要當機立斷,不可三心兩意,人間的榮華富貴,如夢似煙,轉眼就消散了,隻要你們能真心相愛,選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建一棟茅屋,種幾畝水田,小兩口朝迎旭輝,暮送晚霞,或耕讀自娛,或吟哦怡情,快快樂樂過一輩子,豈不強似萬貫家產,終生追求名利,老死銅臭之中?”


    穆乘風心弦震蕩,暗忖道:這些話意境超俗,寓意良深,她能說出這番話,何嚐有一絲病態?


    竟念在腦中閃過,連忙分辯道:“伯母,您老人家誤會了,晚輩並不是這個意思。”


    歐陽佩如一怔,道:“那麽你是什麽意思?”


    穆乘風道:“晚輩是擔心短時之內,無法定居下來……”:


    歐陽佩如沉聲說道:“你是說,還想繼續在武林中,爭那血腥虛名,所以無意成家?”


    穆乘風忙道:“不,晚輩的師父在承天坪上含冤遇害,為了替師門洗雪沉冤,勢須拚力以赴,師恩未酬之前,恐難兼顧私情。”


    歐陽佩如冷峻地道:“既然如此,你到流雲堡來幹什麽?”


    “這……”穆乘風一時語塞,竟呐呐無以作答。


    過了半晌,歐陽佩如淒然一笑,說道:“孩子,你要替師門洗冤這固然是千該萬該,但人生機緣稍縱即逝,錯過了一次,也許就永遠沒有第二次機會了,我並非勸你;忘恩負義,然而一個人活在世上,不過短短幾十年光陰,江湖中的恩怨糾纏,卻永無盡期,為什麽不肯脫出是非恩仇的圈子,和自己所喜愛的人繾綣廝守,享受這短促有限的人生呢?”


    這話雖然略嫌自私了些,卻頗富人生哲理,假如純以情”字而論,的確是一番誠摯而真切的解釋,可是,偏偏那歐陽佩如乃是勘破世情,茹素念佛的半個出家人,話由口中說出來,就顯得像是癡迷的吃語了。


    穆乘風想了想,道:“伯母的開導發人深省,晚輩有個兩全之策,不如讓翹妹搬來後園,跟伯母同住,既可侍應晨昏,也不必擔心受人加害,等到晚輩洗雪師冤的願望完成以後,那時現來迎接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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