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乘風道:“那是距今不足十天的事,無休掌門朱煜壽,恆山智靈道長和峨嵋哭笑二僧,在西城外一座土崗上,悉數被人殺死,朱煜壽在臨終前,指稱兇手就是家師。”


    圓通大師駭然變色,道:“少施主是說三大門派掌門,竟在同一時間,全遭殺害?”


    穆乘風緩緩頷首道:“是的,而且死得都很慘,土崗之上,無一全屍。”


    中通大師和四個和尚麵麵相覷,驚容遍布。


    圓通大師除了驚駭之外,更有無限悲感和疑悸,口誦佛號道:“我佛慈悲,武林浩劫已生,天下又將大亂了。”


    穆乘風凝容道:“如今各派都認定兇手乃是家師,武當清虛道長並已柬邀同道,準備聯袂問罪少林,屆時縱有百口,恐亦無法使彼等相信家師已亡故。”


    圓通大師沉重的道:“事到如今,唯有一法可釋群疑,亦可洗雪令師沉冤,但必須少施主首肯,老衲才好出口。”


    穆乘風道:“你且說說看。”


    圓通大師肅穆道:“老衲願隨少施主再上縹緲峰之巔,另備厚棺,移出令師遺屍,然後同赴蘇州,當麵與好雷掌櫃對質……”


    穆乘風不悅道:“你是說開墳曝屍,擅動家師遺體?”


    圓通大師滿臉誠摯地道:“少施主,此舉雖嫌冒犯死者遺體,卻足令那假冒令師的兇手無所遁形,老衲更可藉機當眾揭露‘定穴護元帶’隱情,武林四門五派必將合力追緝真兇,為令師昭雪沉冤,愧奠英魂,小節略虧,大節得全,少施主何必太拘泥?”


    穆乘風聽了默然沉吟,久久沒有說話。


    圓通大師跨前一步,合十道:“事後,少林全寺僧俗弟子,願為沈大俠齊戒百日,誦經超度,祈禱英靈早升仙界,並在正殿永禮神位,以贖前愆。”


    穆乘風雙目淚光微閃,嘴角浮現出一抹淒楚的苦笑,冷冷說道:“你們這些和尚,除了追悔從前,祈求來生,可曾想到這眼前……”


    一聲長籲劍眉雙挑,問道:“咱們什麽時候動身?”


    圓通大師應道:“老衲了無牽掛,即可啟程。”


    中通大師忙道:“何須如此匆促,請少施主稍事憩息,用過素齋再走不遲。”


    穆乘風淡淡道:“不必了。”抖一抖肩後木劍,轉身跨下凡墀。


    圓通大師將那卷“金剛降魔大法心解”雙手遞給師弟,然後向四位長老合掌深深一禮,僧袍飄拂,緊隨而行。


    場中千餘僧眾,盡皆雙手合十俯首恭送。


    穆乘風昂頭穿過人牆,走向寺門,兩側僧人紛紛退讓,這情景,使它突然聯想到縹緲峰之巔冰雪封裏的清晨,就在這一天,他被師命所迫,單人隻劍,穿過四門五派高手的包圍,孤零零退出縹緲峰之巔,從此,便再也見不到恩師的容貌了。


    心顫,目眩,他鼻子一酸,急忙低頭加快了步子……


    一輪紅日,正緩緩移向西天。


    縹緲峰之巔上,積雪已經溶化了,隆冬逝盡,林梢又茁長出嫩綠。


    荒山、絕嶺、茅舍、孤墳這一切,都沒有變,隻是,夕陽下,多了兩條並列的人影。


    穆乘風站在左首,圓通大師肅立右側,在他們身旁不遠,放著一口金漆棺材,此外,還有一柄鏟土的鐵鏟。


    棺材是新購的,鐵鏟卻是屋中舊物,那光滑的鏟柄,了不止摩挲過千百次,更不知抹擦過多少汗漬,他用它種過樹,築過牆,鏟過雪也掘過坑窟。


    但是,他連做夢也不會想到,今天竟要用它來掘挖墳墓,而且是挖掘養育自己二十年,親逾父子的恩師的墳墓。


    二十年朝夕與共,恩師的音容狀貌,如在眼前,又豈是那一堆墳土所能阻隔的,而今沉冤未雪,要他親手掘開墳土,再看一眼那必然尚未瞑目的蒼蒼遺容,卻令人情何以堪?


    是以;他遲疑又遲疑,一任那顫抖的身影,投注在冷寂墳頭,久久沒有移動。


    紅日由東而西,墳頭身影也由濃而淡,不知何時,耳際飄來圓通大師一聲長長的歎息,說道:“少施主,日影業已卸山,時間不早了。”


    穆乘風驀地一震,揚起頭來,望了望天際日輪,輕喟道:“是的,天色不早,時該開始。”口裏說著身子卻仍未移動。


    圓通大師霜眉微蹙,道:“少施主,如感不便,可否由老衲代為……”


    穆乘風用力搖搖頭,道:“不!我要自己動手!”


    他仰麵向天,長籲一口氣,仿佛要借那藍天白雲,滌去腦際愁絲,然後拖著沉重的腳步,取了鐵鏟。再迴到墳前,熱淚已盈眶欲墜,他俯首吞聲,喃喃低語祝告道:“師父,為了你老人家洗雪沉冤,徒兒別無選擇,隻求你老人家何必原諒……”


    鐵鏟起落,泥上飄揚,老和尚雙手合十誦經,穆乘風則含淚稀噓,天際斜陽,也黯然失去了光輝。


    終於,隆起的墳頭變成土坑,坑底露出一角鬆幹,那是圓通大師親手用坪上巨鬆,挖成的簡陋鬆棺。


    時隔百餘日,因當地高而寒冷,鬆棺分毫未腐,幾顆遺落泥土中的鬆子,仍然保持著完好如初。


    圓通大師感歎一聲,道:“少施主,鬆棺既現,不能再用鐵器了,小心損傷令師遺體。”


    穆乘風點點頭,默然拋去鐵鏟,那忍了許久的淚水,頓時奪眶湧出。


    圓通大師也偷墜幾滴愧作之淚,黯然道:“少施主悲慟太過,且請稍歇,鬆棺乃老朽所葬,還是由老衲再起出來吧!”


    這一次,穆乘風沒有再堅持,他情知棺材即將出土,必須先鎮靜下來,才能獲得最後辨認遺容的勇氣了。


    圓通大師單膝著地,半跪在土坑中,用手緩緩除去鬆棺上的餘土,接著,輕輕掀起棺蓋……


    首先呈現眼中的,是一角儒衫和兩隻僵硬的腳。


    穆乘風迅即扭頭過去,刹那間,熱淚滂沱,再難抑止。


    隻這一眼,他已經不忍再看了,青色儒衫和腳下青緞軟履,正是師父臨終的裝束。


    師父飲恨身亡,已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也證明圓通大師並沒有說謊。


    那麽,是誰假冒師父劍傷武當掌教?是誰殺害了三大門派掌門人?蘇州金店掌櫃,為什麽不承認鑄過“定穴護元帶”?


    穆乘風胸中百味雜陳,神思盡亂,隻顧著悲泣,卻沒有注意到棺中屍體,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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