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有做隱士的心思,同時也不願意輕易放棄參加省試的機會,思之再三,打算還是看看情況再說。讓自己的弟子出師,去四方闖蕩,如果連同老仆都要離他而去,青雲也就徹底斷了再去考取功名的念頭。至於大弟子願意留下來,其實也早在他的預料之內,不過,好歹也要考驗一番。果不其然,大弟子和老仆都選擇留下,隻有二弟子一人離他而去,這暫時讓他也是暗暗鬆了一口氣!不用急著做決定了!


    拋開自己一手建立的這個小家,他可謂再也無甚牽掛,如果連大弟子和老仆都選擇離開,本就覺得去考取功名已無太多樂趣的青雲,自然就放下了這迴事,做個真正的隱士,了此殘生足矣!


    所以,對於二弟子在出師前提出的要求,他一口就答應下來。不就是一幅畫嗎?在他這裏留著是一幅畫,但傳給二弟子,等於是給了他真正的傳承。這個世界的社會背景最注重的就是尊師重道和禮義廉恥,會不會擔心二弟子將他的畫拿去換酒喝等?這就不在青雲的思考範圍之內了。


    如果力所能及,這仨人在離開前,提出的任何要求,青雲都會盡力滿足!


    為人之事而已,至於別人能取得什麽成果,則就是聽天之命了!


    青雲閉門七日,也不作畫。他已經過了一個念頭,心血來潮就要作一畫的年紀,如今基本上是有生意才會動手。當然,前來求畫的人實則並不多,大多都是請青雲到別家作畫,有時候一出門就是一月,都是家常便飯!


    剛剛高中解元,生意居然反而不如從前了。不過,幹這一行,正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青雲如今是真正的本土名士,地位不高不低,即便中了解元,與下層階級拉開了一些距離,但應該也隻是暫時的。


    隻要讓別人知道他青雲還是以前的青雲,總有生意上門。尤其是江湖上的一些遊俠豪俠等,自身雖然喜歡攀高枝,但隻要做生意,最喜歡和沒有複雜背景的名士往來。遊俠且不談,豪俠這群人,雖說帶一個豪字,卻和豪門扯不上多少關係,豪俠和豪強的區別,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這一點,自古有來,閑話休絮!


    青雲靜坐七日,飯量很小,從中了解元至今,他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


    “多少年我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青雲記得當年第一次剛剛落榜,得到三卷畫聖神跡和五金十三銀錠之時,他整日舞文弄墨,遇到過一次瓶頸。除此之外,他一路走來,都在不停的進步。但如今,自己可謂是頗有了一番成就,卻迷茫了。


    前路在何方?他在思考。


    雖說靜坐七日,思考的是這樣的事情,但也是日積月累。以前是迫於生計,青雲勉強壓製,次次都能想方設法地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最終從這種狀態中掙脫出來。


    但是,這一次卻不行!


    “我這是要去哪裏?”青雲獨自出了別苑,夕陽正豔,晚霞一片片,染紅了天邊。可是青雲的心中卻是一片霧霾。多少年來,他獨自散步,也隻在附近的田壟陌上,偶爾在外麵寫生,放鬆心情的同時,也時常用這樣的法子,曬一曬即將要發黴的心事。


    所以,幾乎每次戶外寫生,他的畫作風格,都各不相同,即便讓他事後臨摹,也根本難以複製。


    心境不同,作品的風格自然也就大為迥異。


    隻是此番不同,他根本連寫生的心情都沒有。沒有想過要將此時此刻的心情釋放出來,散落成字畫,而是漫無目的地走著,望著,思考著。


    如此執著,他究竟是在為何?


    這對於青雲來說,實則是一件讓他感到極為陌生的事情,一向都樂觀積極的他,活到四十歲,笑看風雲,活得瀟灑至極。不過,這顯然隻是表麵,此刻,一絲恐懼,從他的眉梢,沉入心底。他的雙手,居然都在輕微的顫抖著,可見,他心中實乃正在天人交戰,陷入了某種巨大的盲區,難以自拔!


    他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在失神之際,匆匆從臥室裏出來。他的穿戴,是金雀衣冠,腰上也懸著雀劍,這原本是一種榮耀,此刻似乎成為了他的枷鎖。


    好在他腳上還穿著一雙粗麻布鞋,這雙鞋太寬鬆,他也穿了太久,麻鞋不但舊,也破了好幾個腳趾洞。


    孤獨而落寞的青雲,站在田壟間,愣愣地望著夕陽,直到夜幕降臨,也無所察覺!


    黑夜降臨了,天上無月,隻有稀疏的星辰,四地曠野,一重一重山影,一陣一陣的蛙聲。


    “天地俱寂,何處能允我覓得一知音?但求一醉能解我千愁!”青雲感到極為煩躁,嘴裏嘀嘀咕咕,隻有他自己能夠聽見。


    不去看腳下是否有路,他一腳下去,踩入淤泥的田間,艱難地走了幾步,破舊的麻鞋陷在淤泥之中,他沒有理會,光著腳,繼續前行。


    已經是過了春耕季節,田壟陌上,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走過莊稼地,就是深山老林,還沒有開荒的區域。


    青雲進入山林,腳皮被割破,仿佛未覺!


    如此走了片刻,他腳上的傷口更多,他的金雀衣冠鬆鬆垮垮,也懶得理會。他解下雀劍,握在手中,當成拐杖使用。


    夜色更濃,蛙聲逐漸遠去,但蟲鳴聲卻開始呱噪起來,青雲順著一條小徑,翻過一個山脊,他重重地喘著粗氣,卻依然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前行!


    又翻過一座矮山,他猛然在原地駐足,仔細聆聽!


    “咦?哪裏傳來的撞鍾之聲?”青雲隨即恍然,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居然已經走了如此遠。


    他曾聽聞鄰村附近有一座古寺,卻一直無緣得見。燒香拜佛,非他所衷,他是讀書人,眼中隻有文聖,他從事畫畫行業,乃是可比大師之流的畫師,敬的也是畫聖,沒有佛祖菩薩,故而這座古寺,似乎與青雲別苑相隔不過百十裏,且香火極為鼎盛,他卻從未前去拜訪過。


    說起這個鄰村,青雲這一生,似乎隻是前幾年來過一次,目的是為了寫生。那時候,他帶著兩個童子隨行,在這片區域露宿了兩夜,終於如願以償,滿意而歸。


    為何要選擇露宿呢?原來鄰村原本叫桃溪村,但因後來幾年接連發生澇災,年年顆粒無收,很多人都遷徙了戶口,隻剩十幾戶在苦苦支撐。這十幾戶人家,乃是本村的一個大姓,祖上乃是一員前朝州府,姓王。但早已經沒落,人丁雖也還算興旺,卻斷了傳承,再也沒有出過什麽像樣的讀書人。這十幾戶王姓族人,不願離開本土,遷徙別處,生活極為清苦不說,聽說當年餓死了不少人,如今都還沒有恢複元氣。


    不過,也因此,桃溪村之名已經逐漸被人忘懷,人們隻要談及這片山區裏的破敗村落,就叫王家村。


    青雲當初帶著童子,遠來此地寫生,便是聽聞此地盛開桃花,遍地都是,以前的桃溪村就是因此而來。但因早知王家村的村民清貧如洗,他自然不敢冒昧打攪。


    青雲為了生計,也曾左右逢源,不會錯過接觸上流人士的機會,與下層階級的村民也都能談笑風生。但有時也難免自覺乃是高雅君子,既然是為了寫生而來,藝術就高於生活,他不肯借宿,索性選擇了露宿,不想增添麻煩!


    那次寫生,已經過去了幾個年頭。青雲如今卻在此聽到了遠方古寺的撞鍾聲,他依然對古寺沒有一絲向往之意,而是順著矮山上的一條土路,七拐八折,朝王家村行去!


    “天意要我來此,便是為了讓我彌補當日的遺憾,我豈敢再有絲毫怠慢?蒼天誠不欺我,我本來早有意來此故地重遊一番,如今倒要看一看,這桃花林下,是否有我想要的答案。”青雲當年的確留下了遺憾,說是寫生,自然是情景人物俱到,而他當年帶著目的性,畫作最後雖然還算滿意,實際上卻還是缺少了一些重要的東西!


    所謂的情景人物俱到,並非畫中有山水樹木花草,人物飛鳥走獸就行了,而是要觀地貌,辨人文。一位優秀的畫師,技藝的要求隻能算基礎,情景並茂,方為大成。何謂情景並茂?情景情景,情還在景的前麵,說明人文還在地貌的前麵,可見當年的青雲,有些本末倒置了,哪怕他的技藝如何高超,亦不算完滿,談不上大成之作!不然,青雲屈指可數的大成之作,隻怕又要多出一幅收藏了!


    行至半山腰,星光下的王家村,青雲雖說未必看得真切,但近處畦畦之地,可以看見,桃花盛開,景色依舊。惟獨美中不足的,便是一眼望去,盡是荒野,連一盞昏黃燈暈都瞧不見。


    青雲的心又開始慢慢沉陷!


    似乎是為了節省燈油?又或者是因為太過勞累?以至時辰還如此尚早,不但燈光全無,人氣全消,連一聲犬吠都聞不見?


    又或者,自己來晚了?王家村已經空空如也,所有的人都早已經搬遷了麽?


    我呢?我是不是也如這個村子一樣?空空如也?


    我光鮮的外表之下,卻是發黴和腐爛。熱血呢?我是不是真的已經麻木不堪?


    青雲不得而知,沒有答案!


    他拔出雀劍,砍下一截樹枝當成拐杖,又把雀劍歸鞘,別在腰帶之內,而後邁開腳步,繼續高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隻不過,很快他的腳步又停下!


    他看見了什麽?


    有人掌燈了?


    遠方,起初那盞燈還在移動,隨後就不動了,顯然是有人掛起了油燈。


    見此,青雲連唿吸都急促了些,他喜上眉梢,咧開嘴巴,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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