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板》:上帝板板,下民卒癉。出話不然,為猶不遠。靡聖管管。不實於亶。猶之未遠,是用大諫...”


    “...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遊衍。”


    “《大雅·蕩》: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文王曰諮,諮女殷商。人亦有言:顛沛之揭,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撥。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


    行宮裏,充做大殿的大帳內,天子及朝臣正在聽學者講經論史,主講的學者,為經學名家劉炫、劉焯,此刻,兩位不是朝堂高官,而是以飽學大儒身份,用儒學經典為工具,為天子解惑。


    天子的困惑,來自《梁書》,來自於梁武帝的不得善終,對此,必須要弄個明白,以免重蹈覆轍。


    對此,劉炫、劉焯分別以《大雅·板》、《大雅·蕩》進行解釋。


    《大雅·板》,是周大夫凡伯諷刺周厲王無道之作;《大雅·蕩》,是假借周文王之口,感慨殷商紂王無道,以此諷刺周厲王之作,二劉今日提及《板》、《蕩》,當然不是暗諷當今的周天子。


    《板》、《蕩》是《詩經·大雅》的詩篇,後世多以板蕩連用代指政局混亂或者社會動蕩,梁國太清年間的太清之難(侯景之亂),就稱得上“板蕩”。


    以《板》、《蕩》來解釋“板蕩”,正好合適。


    《大雅·蕩》中,有“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是什麽意思呢?


    劉焯對此作出解釋:這段話,有兩層意思。


    第一層意思,是陳述一個事實:世間之事(人)沒有不能善始的,可惜很少有能善終的。


    第二層意思,是作者“勸”世人(實際是勸諫周王)善始善終。


    劉焯以此為例,對梁武帝不得善終一事進行評價:梁武帝蕭衍善始,不得善終,和佛教的因果報應無關,純粹就是因為身為一國之君,沒能把國家治理好所致。


    他這麽一說,在場大臣們不由側目:這算是為梁時佛教說情了?


    大家都知道,劉炫、劉焯是宇文溫的潛邸舊人,這兩位經學名家的辯術高超,是天子在學問方麵的馬前卒,所以,大家都認為二劉會在今日對佛教“宣戰”,結果....


    把梁武帝的不得善終,歸於“身為國君卻不務正業”?


    劉焯又說:“陛下,《道德經》雲: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梁帝身為南朝社稷主,本該受國之垢,卻沉迷拜佛誦經,甚至多次出家,該承擔的君王職責不承擔,做不到善始善終理所當然,以至於為人所趁,導致江山傾覆,連累百姓受苦。”


    宇文溫聞言點頭:“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朕,當引以為戒。”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兩位是一唱一和,但文武百官,無論立場是崇佛還是反佛,都無法心生鄙夷:天子可是擺開堂堂之陣,對梁武帝之得失進行分析。


    並不是一味地將責任推到崇佛上,而是從一個國君的“本份”切入。


    一國之君,可以有自己的愛好,崇佛也好,崇道也罷,隻要以文武治國,不荒廢政務,其實都沒關係。


    但是,若不務正業,成日裏想著出家,大規模興建佛寺、剃度僧尼,以至於影響國力,那就是不務正業,搞出禍事又有什麽奇怪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亂世中君王都活活餓死了,尋常百姓的日子又能好到哪裏去?


    按照二劉以《板》、《蕩》為例的解釋,梁武帝不得善終、梁國百姓家破人亡,最大的原因,是梁武帝身為君王卻“不務正業”。


    至於佞佛,確實削弱了梁國國力,但不是直接原因。


    二劉的說法倒也簡單:佛教不是治國之道,也配挨罵?


    為何梁國會有太清之難?


    一,因為臣不忠。


    都督京師諸軍事的蕭正德,打開建康城門引狼入室;勤王軍主帥柳仲禮,坐擁數十萬兵馬,卻在建康外圍按兵不動,眼睜睜看著叛軍圍台城,無動於衷。


    又有大量梁國文武投靠侯景,是助紂為虐。


    二,因為子孫不孝。


    父親、祖父被困台城,梁國皇子、皇孫們表現各異,有人想要勤王救駕,但更多的人卻擁兵不動,想要漁翁得利:借叛軍之手害死父親(祖父)、太子,自己好有機會繼承大統。


    三,因為兄弟不悌。


    國難當頭,梁國宗室不思禦敵,反倒兄弟鬩牆,相互攻伐,視手足如寇仇。


    以上三條,但凡梁國宗室、官員做好一條,縱然佞佛導致國力衰退,又能有侯景什麽事?


    蕭正德不開建康城門,侯景叛軍急切間攻不破建康,就隻能流竄別處,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柳仲禮若不是作壁上觀,侯景叛軍又如何能夠從容圍困台城數月,以至於最後得手?


    若梁國宗室齊心協力,果斷合兵馳援建康,心中有鬼的柳仲禮麵對宗室諸王,敢對建康作壁上觀?


    勤王兵馬四麵合圍,侯景叛軍不要說圍城,就連自保都難。


    臣不忠、子孫不孝、兄弟不悌,太清之難的發生,和佞不佞佛有什麽直接關係?


    實際上,梁武帝的“失”,在《板》、《蕩》二文裏就能找到“影子”。


    二劉的總結,讓大帳內氣氛為之一變,數月來為“護教”多方奔走的蕭瑀,對兩位授業恩師的“仗義執言”幾乎要喜極而泣。


    然而就在這時,那個令他厭惡至極的身影又跳出來了。


    太史丞傅奕作為史官,當然有資格在此時參與講經論史,此刻,針對二劉的總結,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見。


    他認為,梁國君臣、宗室在太清之難的表現是臣不忠、子孫不孝、兄弟不悌,就是因為大家沉迷佛教,隻顧著修來世,無所謂今世的忠、孝、悌,故而行事肆無忌憚。


    蕭瑀立刻出列反駁,說佛教未興之前,自先秦以來,中原就有許多不忠的亂臣賊子,趙惠文王餓殺父親趙主父(趙武靈王)於沙丘宮,就是子弑父,大不孝。


    司馬晉的八王之亂,宗室相殘,此為不悌,這都是佛教大興之前就發生過的事,可見不忠不孝不悌之輩什麽時候都有,怎麽能怪到佛教頭上?


    蕭瑀認為,若按照這種邏輯,後漢時張角利用太平道起事、晉時盧循利用天師道起事,莫非就可以認為,道教罪大惡極麽?


    眼見著便宜小舅子果然自己往圈套裏跳,宇文溫不由得揚了揚眉毛,心中念叨: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折騰了數月,話題再炒下去就要糊了,所以他今天設了個圈套,讓崇佛的官員不由自主往裏跳。


    跳進去,再想出來的話,嗬嗬...


    宇文溫如是想,看向傅奕,卻聽傅奕高聲說:“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


    傅奕不迴避蕭瑀對道教當年“汙點”的質疑,隨後話鋒一轉,將道家“知錯就改”後的成果,大概說了一遍。


    道教有煉丹術,是修仙的“必修技能”,而現在,煉丹術早已經演變為“化學之道”、“物理之道”,無數煉丹道士作為實驗員,在五莊觀及許多新式道觀裏,日以繼夜進行化學、物理實驗。


    許多道士,在各種實驗事故中致傷、致殘甚至喪命,但即便如此,其他人依舊前仆後繼,冒著生命危險繼續探索未知領域。


    不事生產的道士們,用生命和歲月為代價,摸索出了猛炸藥,摸索出了“三酸”、“兩堿”,摸索出了許多化學製品、機械裝置、技術工藝。


    發明新式電報機的袁天罡,也是道家弟子。


    這都是利國利民的好東西,可以說,道士們用碩果累累的發明、發現,向皇朝貢獻了自己的綿薄之力,竭盡所能為受國不祥的天下主分憂。


    傅奕總結,說道教數百年前犯過錯,如今已改過自新,是為亡羊補牢。


    隨後他反問蕭瑀:那麽,佛教能做什麽?


    僧尼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不似農、工那般從事生產,不如商賈能夠貨殖升利,不繳納租稅,不服勞役,又不能如道教那樣研究實用技術報效國家。


    眼下,除了不畏艱辛在南中教化百姓的白蓮宗,佛門子弟好像無法為天子分憂。


    傅奕認為,佛教於國於民沒有多少功勞,卻要求皇朝優待,當年在梁國,僧尼拿人錢財時笑眯眯,出大事了就賴梁帝誤解佛義,一副死不認錯的無賴嘴臉,現在又想來占便宜!


    “不知迴報、反省,隻知索取、狡辯,吾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麵對傅奕的嘲諷,蕭瑀氣得兩眼發黑,胸口發堵,好歹意識到自己身處禦前,而姊夫又疑似有越來越強的滅佛傾向,所以他壓製心中怒火,為了“護教”挺身而出:


    “陛下!僧尼亦可為國效命!為君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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