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山下樂遊苑,陳軍營寨,主帥蕭摩訶正在視察防務,周軍來犯已經進抵蔣山,他奉命率兵在此駐紮,是為建康藩屏。


    建康城北有玄武湖,覆舟山位於玄武湖南岸,劉宋時曾改名玄武山,到了陳宣帝時,又改名龍舟山,不過人們還是習慣稱之為覆舟山。


    覆舟山腳下的樂遊苑,原為晉時藥圃,後改為園林,為達官顯貴消暑納涼、遊樂玩耍之處,之所以命名為‘樂遊苑’,是為了紀念長安城外的那座樂遊苑。


    永嘉之亂,衣冠南渡,晉軍數次北伐,隻是短暫收複過長安,沒多久便丟了,從此長安樂遊苑便隻存在於南渡人士的迴憶之中,而建康城北的樂遊苑,成了寄托思念之處。


    樂遊苑南即為台城,東有青溪,引玄武湖水注入,向南流淌匯入秦淮河,青溪兩岸均為達官顯貴聚集區,而樂遊苑東北,是建康外廓籬,有北籬門,門外官道可直達京口。


    自晉朝遷都建康,覆舟山便成了建康城的北麵屏障,其得失關係著台城的安危,蕭摩柯領軍在此駐紮,責任重大,所以他不敢掉以輕心。


    昨日入宮麵君,蕭摩訶除了為富川侯樊猛說好話以外,還麵陳許多退敵之策,雖然天子又是不置可否,但總算是有了信心,還當場作出決定,開府庫拿出錢帛犒勞官軍將士。


    這樣才像話,大敵當前,正是全軍將士用命之際,朝廷願意犒軍,大家才願意奮力殺敵,事到如今,天子總算做對一件事了。


    蕭摩訶望向東北方向的蔣山,那裏此時已經為周軍占據,雖然在樂遊苑看不到周營的動態,但蕭摩訶還是感受到壓力,本來,局勢不該惡化至此的。


    去年年底,周軍大舉南犯,攻占淮南州郡之後飲馬長江,與建康隔江對峙。


    上遊的巴、湘之地,還有江州業已被周軍進犯,江州甚至在一個月內就全境淪陷,這是永嘉南渡之後最惡劣的形勢,結果天子卻盲目樂觀,沒有采取有效地措施改變扭轉局勢。


    雖然增兵駐守采石、京口,但數量不多,杯水車薪,官軍兵馬大多還集中在建康,蕭摩訶與各位將軍多次上表,極力主張積極布防,結果都沒了下文。


    如果當時能按照他們的主張精心布置,哪裏會讓周軍如此輕鬆就進抵建康城下?


    蕭摩訶想到這裏就來氣,他和一眾老將打了數十年的仗,當年大多參與了平定侯景之亂的戰事,何曾有過如此窩囊的作壁上觀,看著敵人在自己麵前從容合圍卻無動於衷。


    又不是手頭上沒有兵,又不是糧草不足,又不是老得騎不了馬,拿不動馬槊!


    問題出在哪裏?出在那些奸佞身上!


    施文慶、沈客卿、孔範等佞臣,十足小人,為了一己之私,不顧國家安危,成日裏報喜不報憂,哄得天子以為坐等雨季到來就能逼退周軍,結果一而再、再而三靜坐不動,導致官軍痛失戰機,讓周軍輕而易舉抵達建康城下。


    還大言不慚,說三十多年前齊軍的下場,就是如今周軍的前車之鑒。


    放屁!當年若是沒有諸軍將士冒險出擊、奮勇殺敵,齊軍早就在雨季到來以前拿下建康了!


    蕭摩訶再次望向蔣山,思緒迴到三十多年前,那年,他還沒到三十歲,而陳國的開國皇帝陳霸先,還是梁國的輔政大臣。


    齊軍來襲,梁軍處於下風,但陳霸先一番謀劃之下,梁軍主動出擊,打得齊軍方寸大亂,才有了雨季對峙,才有了梁軍抄其後路、引發全軍崩潰,最後斬首無數,打得齊軍幾乎全軍覆沒。


    那幾個奸佞成日裏拿著結果來騙天子,說“建康自有王氣在此,勿憂”,卻故意忽略了當年梁軍將士浴血奮戰的經曆,作為親曆者,蕭摩訶真是氣得無語。


    勿憂?當年死了多少人,你們知道麽!


    別的不說,蕭摩訶當年為大將侯安都麾下,侯安都領軍與齊軍激戰,雙方殺紅了眼,戰況激烈到泥水變成了血水,雙方陣亡士兵的屍體到處都是。


    亂軍之中,侯安都墜馬,差點就被圍上來的齊軍用長矛桶成蜂窩,是蕭摩訶奮力殺退敵軍才救下主帥,當時二人渾身是血,幾乎力竭。


    所以當年建康城逃過一劫,靠的不是什麽“王氣”,而是靠將士們浴血奮戰,靠的是主動出擊,把戰事拖到雨季,而不是據守城池,坐看敵軍圍城,死耗到雨季到來。


    施文慶等人在想什麽,蕭摩訶想得很明白,這種小人除了壞事,什麽都不會做。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如今已是四月,那麽隻要堅守一段時間,到了雨季,想來情況會好轉,到時候各地一片泥濘,周軍糧草轉運不濟,又無法攻入建康,想來會知難而退...吧?


    蕭摩訶歎了口氣,三十年過去,北虜再次兵臨建康城下,而他雖然如當年那樣故地重遊,在樂遊苑紮營禦敵,但今時不同往日。


    己方主帥還是姓陳,但此陳非彼陳,當年沒有小人從中作梗,當年上下齊心,當年,他還不到三十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可蕭摩訶不服老,他還有的是力氣,他還要繼續馳騁沙場為國效力,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妻兒。


    在軍營裏走了一圈,蕭摩訶轉迴大帳,正要處理軍務,卻有老仆在外求見,見其支支吾吾,蕭摩訶讓其他人都退出去。


    “何事如此?府裏出了什麽事?”


    “郎主,郎主...夫人,夫人昨日奉詔入宮...又是一夜未歸。”


    “你說什麽!”蕭摩訶聞言麵色一變,不由自主握緊雙拳,麵色鐵青,唿吸聲也急促起來,老仆見狀隻是低頭看地,沒有吭聲。


    自己的女人與人私通,自己卻無能為力,恥辱,一個男人的奇恥大辱!


    年逾花甲的蕭摩訶氣得“唿哧唿哧”喘氣,卻不能去找奸夫算賬。


    因為那個奸夫是天子。


    他的原配已經去世,新娶的夫人年輕貌美,為他帶來了許多歡樂,在老夥計麵前也頗為自豪,無論是去老夥計府裏做客,還是請老夥計們來府裏做客,花枝招展的新夫人,都是一道靚麗風景。


    老夫少妻,有一騎當千之力的蕭摩訶,敗給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新妻,對這個美人兒百依百順,雖然難免擔上“懼內”的戲稱,但他不在乎。


    沙場征戰數十載,為的不就是建功立業、封妻蔭子?所以老樹開新花的蕭摩訶,有了新目標,那就是再立大功,讓自己的嬌妻,還有她為自己生下的兒子,能有封賞。


    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但自從某晚夫人留宿宮中,事情就有些不對勁了。


    次日夫人迴來時解釋了原因,說她和張貴妃談得投機,不知不覺過了時間,出宮不便所以留宿宮中,蕭摩訶當時沒往心裏去,相反還有些高興。


    天子最寵愛的妃子就是張貴妃,他的夫人如果能和張貴妃搞好關係,有張貴妃幫忙說好話,他就不怕那些小人的詆毀了。


    可隨著夫人留宿宮中的次數越來也多,蕭摩訶覺得不對勁了:張貴妃哪裏會有那麽多話說,非要他的夫人在宮裏過夜?


    天子好女色,而他的夫人年輕貌美,況且張貴妃的住處距離天子的住處不過數十步遠,恐怕...


    想到這裏,蕭摩訶的心在滴血,失眠了十幾個晚上,卻隻能打掉牙和血往裏吞。


    奈何沒有證據,奈何那個人是天子,奈何他還有兒女,不能匹夫一怒,天子血濺五步。


    隻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但也作出決定,讓夫人無故不得往宮裏去找張貴妃聊天,即便奉詔入宮,也不得在宮裏留宿。


    天子不要臉,但他蕭摩訶要臉,他不能殺奸夫,也不舍得殺嬌妻,因為這樣會讓他在老夥計麵前丟臉,成為別人恥笑的窩囊廢。


    即便先前夫人和天子有染,他也要原諒對方,所以從來沒有逼問夫人,到底是怎麽迴事。


    他需要一個溫暖的家,一個讓人羨慕的家,他年紀已經大了,即便是自欺欺人也要裝,因為他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在蕭摩訶的強烈要求下,夫人終於消停再沒入宮,這讓他放下心來,卻不敢掉以輕心,因為夫人未必是自願的,所以,隱患依舊存在。


    蕭摩訶昨日入宮麵君,之所以特意提到殺敵不光是為國為己還為了妻兒,就是間接提醒一下天子,自己的夫人很重要,希望天子不要再做出那種事。


    結果你又把她召入宮留宿過夜!


    就這麽急不可耐?我正在為你禦敵啊!!!


    得知夫人入宮“故地重遊”,蕭摩訶欲哭無淚,昨夜他在這裏身披鎧甲巡夜,要為天子分憂,而與此同時,夫人卻在天子胯下承歡。


    我是做了什麽孽,要有如此報應!


    蕭摩訶隻覺得天旋地轉,心如刀絞,原地站立許久,最後渾身無力癱坐在胡床上,雙手抱頭,默不作聲。


    “郎主,郎主...”


    老仆哭喪著臉,想安慰蕭摩訶,卻不知說什麽才好。


    “你先退下吧。”


    “郎主...是,郎主保重。”


    老仆退處帳外,片刻後蕭摩訶抬起頭,老淚縱橫,雙眼迷茫。


    這場仗,打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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