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郊,灞橋東側,即將遠行的人們,在此和親友告別,灞水畔柳樹林邊,一支由三十餘兩馬車組成的車隊正整裝待發,往來行人見狀不由得側目。


    這支車隊規模不小,雖然隨行人員均身著統一服飾,但不像官府或軍旅的隊伍,大部分人沒有著甲,卻都帶著弓箭和佩刀、長棍,看樣子是哪家大戶的部曲,即將護送郎主或者家眷出遠門。


    幾位送別完畢的路人,見著如此情景不由得好奇,其中一人有些疑惑:“這官不官民不民的,又是四輪馬車,莫非是山南商隊?”


    “答對了一半,既然是四輪馬車,那就肯定是山南的車隊,不過這可不是商隊。”另一人賣了個關子,見著別人摸不著頭腦,索性把答案說了出來。


    “這是山南黃州的鏢隊,看見每輛車上的小旗了麽,都寫著個‘鏢’字呢。”


    “鏢隊?這是做什麽的?”


    “收人錢財,幫人押送貨物唄,你就當他是收錢做護衛的隊伍就行了,當然,人家不光送貨還送人,沿途順帶幫忙送信。”


    聽得他這麽一說,眾人恍然大悟,這年頭出趟遠門不容易,若是官員或者大戶還好,能養得起許多護衛,保得自己一路平安,而一般人則盡量避免出遠門,否則很容易從此杳無音信。


    尤其那些小商賈,為了獲利不得不冒險長途跋涉,一般是相互結伴而行,但即便如此,也很容易在半路上出事。


    對外要防剪徑得強盜,以及防範沿途遇到的各種不懷好意之人;對內,還得防備夥伴下毒手,免得兇手迴來後謊報說自己半路失足墜亡或者溺斃。


    而遠在他鄉的人們,要想給家鄉的親人或者別處的友人寫信,還得等機會托人送信,涉及人情往來多有不便,如今有了鏢行,倒是會方便許多。


    “這鏢行的收費,想來不會便宜吧?”


    “那當然,不過也值得不是?從關中長安到山南東邊的黃州西陽,那麽遠的路,人家也不容易的。”


    “這麽遠啊!還拉著這麽多貨物,一個來迴可不得數月之久?”


    “哪裏,西陽和武關道中的上洛城之間通水路,尤其是迴程,在上洛旁的丹水上了船,一路順流而下入漢水再入長江,沒多久就能抵達西陽了。”


    “西陽啊...莫非是獨腳銅人所在的那個西陽?”


    “那可不是怎的,我跟你們講,都說那獨腳銅人嗜吃人肉,可依我看就不是那迴事,黃州豬多,所以這位是嗜吃豬肉,什麽火腿、臘腸、肉鬆,黃州多得很!”


    “如此說來,長安城裏店家買的那些火腿、臘腸、肉鬆,都是黃州的?”


    “當然,還有黃州布和黃州書,不然你以為鏢行運往長安的貨物是什麽?”


    “黃州書?就是這幾日鬧得沸沸揚揚什麽‘震驚’、‘真相大揭秘’、‘血淚控訴’的黃州書麽?”


    “對啊。”


    鏢隊不遠處,三名男子正在官道邊交談,又有十餘名男子牽著馬在旁邊休息,看樣是這三人之中有人要隨著鏢隊前往山南,臨啟程前與相送之人話別。


    “為兄此去鄴城,也不知能否如願,二郎帶著叔玠去黃州,萬事要小心,叔玠有何事,一定要與你三叔說。”


    “是,兄長。”


    “是,二叔。”


    王二郎王頒,即將啟程去鄴城,他細細交代著三郎王頍諸般事宜,而已逝王大郎的次子王珪,將隨同三叔去山南黃州西陽。


    “兄長此去鄴城,可有幾分把握?”


    “不知道,但無論如何,都要爭取到機會,待得大軍揮師南下,即便隻做普通士卒,我也要做先鋒渡江,衝進建康城,為父親報仇!”


    一說到為父親報仇,兄弟倆情緒有些激動,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身為兒子,哪怕隻有一口氣,也要複仇!


    王頒與王頍,是南朝梁國名將王僧辯的次子和三子,昔年侯景之亂,湘東王蕭繹在荊州起兵討伐侯景,王僧辯為其麾下大將,立下戰功無數。


    王僧辯率軍收複建康,侯景被迫出逃,最後為部下所殺,侯景之亂結束,湘東王蕭繹於江陵即位稱帝,並以江陵為梁國國都。


    立下大功的王僧辯深受信任,鎮守建康,其三子均留在江陵,算是做人質。


    後來西魏攻破江陵,蕭繹身亡,王僧辯與諸將在建康擁立蕭繹之子蕭方智為帝,齊國乘人之危大軍壓境,威逼梁國立被齊國俘虜的宗室蕭淵明為帝。


    圍繞此事,梁國內部矛盾爆發,鎮守京口的陳霸先忽然進攻建康,未做防範的王僧辯兵敗身亡,沒過幾年陳霸先接受禪讓建立陳國,是為陳太祖。


    當時因為江陵失陷而被擄至長安的王頒與王頍,聽到噩耗之後嚎啕大哭,幾次哭到昏死過去,殺父之仇,他們記了三十多年。


    王僧辯有三子,大郎王顗,西魏進攻江陵時受命守城,城破之後隨名將王琳逃亡齊國,後來在齊國去世,留下夫人李氏及幼子王珪相依為命。


    二郎王頒,臥薪嚐膽一心要為父親報仇,於周國出仕。


    三郎王頍,在長安長大,年少時好遊俠,到了二十歲成了長安大俠,被兄長斥為不學無術,隨後知恥而後勇,發奮讀書。


    短短兩年便通五經,博聞強記,為世人稱為博物,又通曉兵法,二十二歲時,被周武帝引為露門(太學)學士,武帝每有疑問,王頍都能為其決斷。


    區區兩年的讀書時間,年輕的王頍,便獲得了許多飽學之士羨慕不已的露門學士一職,王家兩兄弟一文一武,憋著股勁要為父親報仇。


    適逢周國平齊,兄弟倆找到寡居的長嫂李氏和侄子王珪,接來長安居住,就等著周國平陳,屆時父仇得報。


    結果造化弄人,大象二年的變亂,讓兄弟倆成了隋臣,周隋兩國多年交鋒,陳國在江南坐山觀虎鬥,眼見著報仇無望不說,還愈發倒黴起來。


    二郎王頒在蜀地為官,結果前年年底形勢忽變,周軍攻入長安,身在長安的三郎王頍成了附逆貳臣,今年周軍攻入蜀地,王頒也成了附逆貳臣。


    王頍畢竟是做學問的,所以不得朝廷賞識大不了在家看書,然而王頒一心要投軍伍,就是為了日後平陳時能隨軍出征,眼見著雖然命保住了,卻不太可能得從軍平陳,急得王頒團團轉。


    此次率領周軍平定蜀地的主帥席毗羅,對王頒還算是比較看重,所以寫了封信讓他帶著到鄴城去找門路,而王頍則決定帶著侄子王珪去山南黃州。


    眼見著時辰將至,三人在柳樹下告別,王頒騎上馬,領著隨從向東疾馳而去,要前往洛陽過黃河去鄴城,王頍帶著侄子王珪,以及各自家屬一道隨同黃州鏢隊前往西陽。


    王頍與王珪來到一輛車旁,向著車上一名女子行禮:“嫂嫂,一會就要出發了,路上有何不妥之處,盡管與三郎說。”


    李氏還禮:“三郎辛苦了,叔玠,一路上要聽你三叔的話。”


    “是,母親。”


    王珪答道,他性情淡雅,平日裏不喜多言,所以方才二叔和三叔交談,他也是聽的時候居多,平日裏不隨意結交朋友,就喜歡看書。


    李氏見著兒子從行李內拿出本書,不由得歎了口氣,兒子喜歡讀書是好事,可如今若不是靠著亡夫兩位弟弟照應,她一個寡婦哪裏能如此輕鬆。


    王頒要去鄴城,而王頍受定居黃州的劉焯邀請,要到西陽去校書,他知道王珪久仰‘二劉’大名,所以王頍說動李氏舉家搬到西陽暫居,讓王珪能在二劉門下求學。


    李氏不知道這一去禍福如何,畢竟長途跋涉的兇險常有耳聞,但是見著這所謂的鏢隊聲勢浩大,想來能保得路上平安,所以漸漸安心下來。


    王頍和長嫂說完話,見著侄子在看書,不由得想起當年自己的模樣,走上前去問道:“叔玠,所看何書?”


    “三叔,侄兒看的是《古文尚書真偽初探》。”王珪答道,自從三叔將這本書給他,便看得入了迷,畢竟這本書最近在長安的名聲可是很大的。


    “到了西陽,叔玠便可見識一下黃州州學的圖書館,尤其那個通宵閱覽室。”


    “三叔,那通宵閱覽室,果然有長明燈?”


    “當然有,去了便知,三叔雖然沒去過,但劉士元總不會騙人的。”


    信都劉焯劉士元,其實和王頍沒什麽交情,昔年周國平齊之後,兩人倒是見過幾次麵,但也就是點頭之交,所以劉焯光憑一封信,無法讓王頍去西陽。


    之所以有今日之行,完全是王頍處於自己的判斷和想法所做決定,周國收複長安後,他就一直賦閑在家,因為做學問的緣故,不擔心被周廷清算,也暫時不打算摻和那些破事。


    什麽破事?當然是宇文氏和尉遲氏之間的破事,以王頍的眼力,看不出兩家之間有問題才怪。


    是先躲起來,等兩邊決出勝負之後再出仕?雖然穩妥,但太沒意思了!


    王頍有抱負,想要有一番作為,所以他讀書可不是為了做學士,否則也不會讀那麽多兵書,他雖然不及兄長王頍那般勇武,但同樣想征戰沙場。


    不能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又如何?想當年,梁國將軍陳慶之,手無開弓之力,然後呢?


    他認為不一定需要匹夫之勇也能建功立業,隻要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即可,所以,當此時局撲朔迷離之際,正是自己一顯身手的好機會。


    前提是要投對人,否則就是明珠暗投。


    那個人是誰?原本不知道,但最近有了眉目,原因就是劉焯的來信:王頍和劉焯沒交情,對方是如何想到給他寫信的呢?


    因為王頍這一年多來常去書肆轉,一來二往便和掌櫃相熟,他知道一定是遠在黃州的劉焯,通過掌櫃得知自己不得誌,故而特地寫信相邀。


    然而,實際上邀請他的未必是劉焯,而是另有其人。


    王頍很快便想通其中關鍵,這個人看起來似乎比較合適,但具體行不行,還得見了本人觀其言行舉止再說。


    “起~~~鏢~~~勒~~~~”


    隨著鏢頭的一聲大喊,鏢師們吆喝著準備啟程上路,王頍坐上馬車,透過車窗看向南方,似乎要透過綿延的群山,看到遙遠的某個地方。


    鄭譯這種人人避之不及的臭馬骨都敢買,我一個稱為附逆貳臣都勉強的人,想來並無大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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