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譯坐在馬車裏,用絲巾擦著汗,額頭上的淤青十分明顯,他在天子麵前走了一圈,終於平安出來,離開皇宮迴自己下榻的使邸。


    方才若是天子稍有不滿,鄭譯就沒那麽輕鬆過關,因為在鄴城不會有誰保他,。


    天子有一百個理由殺他,但隻有一個理由可以放過他,如今算是賭對了,接下來就等著旨意下達,然後就去關中。


    為表誠意,少不得在諸位先帝陵寢灑掃上大半年,尤其是趙王宇文招的陵墓,必須待久些,方能顯得他懺悔的誠意以及決心。


    做到這一步,已經是竭盡所能,至於以後會怎麽樣,隻能聽天由命,鄭譯一把年紀,又有了“案底”,仕途肯定無望,隻求不連累兒子。


    鄭譯有四子,往後的日子還長得很,所以他如今隻希望兒子能有前程。


    前程在哪裏?在宇文溫這裏,如今也隻有這位西陽王,能幫得了他。


    此次他日夜兼程趕來鄴城,為皮影戲班入宮表演忙裏忙外,雖然隻是調教音色,但也得到機會麵見天子,而這主意便是宇文溫出的,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


    趙王宇文招及諸多宗室之死,和鄭譯有間接關係,所以天子如今即便麵上不說,但心裏極度憤恨是避免不了的,與其躲躲閃閃,還不如給對方出氣。


    宇文溫的意見,是鄭譯既然都一把年紀,兒子還年輕,實在不行就用自己的命來保下四個兒子,免得某日天子觸景生情,一怒之下將他全家流放某個偏遠之處,到時候全家死光光就不好了。


    鄭譯琢磨了一下,認為值得冒險,如今算是初步過關,所以一身冷汗也該擦擦,免得待會吹風受涼。


    夏末,天氣依舊炎熱,車廂裏有些悶,鄭譯掀開窗簾通風,看著窗外的街景,盤算著在鄴城的這段日子該怎麽過。


    酒肆、樂坊肯定不能去,隻能待在使邸裏,在鄴城也不會有誰來拜訪他,即便是滎陽鄭氏的族人,在鄴城也不敢明著和他往來,唯恐惹禍上身。


    人憎狗嫌,大概就是如此吧,還是在黃州好些。


    想到黃州,就想到西陽王宇文溫,鄭譯覺得這位與眾不同,其言行舉止要說循規蹈矩又時常有些出格,要說放浪形骸,卻又知道分寸。


    鄭譯見多識廣,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年幼時經常和周太祖諸子廝混玩耍,後來武帝繼位,任命他為太子宮尹,作為太子宇文贇的佐官。


    宇文贇可是貪玩的主,所以他和儀同劉昉變著法子哄對方開心,奈何武帝看得很緊,直到宇文贇登基無人製約,君臣便甩開膀子盡情玩,鄭譯自詡見過的大場麵不計其數,結果還比不上如今的皮影戲。


    《倩女幽魂》,宇文溫是如何想出這種劇情和表演形式的?鄭譯不知道,他隻覺得若是當年宇文溫以此取悅天元皇帝,他和劉昉可真會黯然失色。


    說到吃喝玩樂,宇文溫可比他厲害許多,想出來的各種點子,若是在當年,必然大受天元皇帝青睞,到時天子身邊第一寵臣可就非宇文溫莫屬。


    不,不可能,宇文贇防宗室如同防賊,所以宇文溫即便再諂媚,也不可能得到重用,鄭譯對此確信無疑,所以他覺得宇文溫之前表現平平,大概也是想通了其中關鍵。


    沒辦法,自從出了晉王宇文護擅權、接連廢立皇帝的事情,皇帝對宗室的猜忌心很重,將皇叔們架空然後趕到外地去,防的是宗室裏再出個宇文護。


    所以當年宇文贇遇刺身亡後,他和劉昉才能輕而易舉將宗室排除在外,將大權交給外戚楊堅。


    不要說齊王宇文憲若是沒死會如何,隻要當時趙王宇文招在京城,哪裏有他們絲毫機會?結果大好江山瞬間易主,宗室被人如同殺雞宰羊般屠殺。


    也虧得尉遲迥起兵反楊保住半壁江山,才有了現在這樣的局麵。


    有了這個前車之鑒,鄭譯覺得天子往後應該會依靠宗室,所以杞王父子三人的前景看好,但前提是過得了尉遲氏這個坎。


    雙方的矛盾若是弄不好,將會是一場腥風血雨,到時候又得選邊站,一旦選錯就沒有迴旋餘地了,鄭譯想到這裏不由得頭痛。


    如果雙方真的撕破臉爆發衝突,他當然希望宇文溫贏,但宗室這邊的情況確實不太樂觀,所以他決定還是在長安守先帝陵墓,守上幾年待得塵埃落定後再說。


    或者是再賭一把?


    想到這裏,鄭譯的心砰砰跳起來,他若是要賭自然要豪賭,賭注全壓在宇文溫這邊,一旦成功,那麽獲利之大可是能夠預見的。


    宇文溫極其能賺錢,在黃州都能弄得風生水起,區區一個皮影戲劇院,開業大酬賓時每日進項數十貫,這還是他離開西陽趕往鄴城前的數字,如今應該已經正常營業,想來進項會更多。


    鄭譯知道對於宇文溫來說,皮影戲不過九牛一毛,他跟著“分紅”的收益可比受賄劃算多了,若是以後宗室真的贏了,宇文溫有更多賺錢的機會,那他同樣也能賺得盆滿缽滿。


    這可比受賄能得到的錢要多得多!


    然而要賭就得有本錢,他有足夠的本錢麽?


    當然有,鄭譯出身熒陽鄭氏,雖然他本人現在名聲狼藉,但真要豁出去還是能說動一些族人的,無非就是決心和利益的大小如何。


    然而這場豪賭若是輸了,搞不好他全家都要死絕。


    賭還是不賭?這是個問題,也是如今朝中許多大臣麵臨的問題。


    當年楊堅以隋代周,許多人隨大流成了隋國臣子,結果去年周軍攻入關中,隨後形勢大變,這些人中許多人隨波逐流又成了周國臣子,處於一個尷尬的境地。


    因為大節有虧,加上丞相一係人才濟濟,他們不太有機會得到重用,宗室這邊倒是積極拉攏,但許多人都有顧慮,畢竟宗室和丞相之間的實力差距有些大。


    萬一真有翻臉的那天,沒有誰想站在失敗者一邊,所以很多人都在糾結,或者幹脆避而遠之:不管是誰當皇帝,反正小日子照過即可。


    實在不行就賦閑在家,保得性命比什麽都重要,畢竟不到十年時間,就發生這麽多變故,任誰都心裏不住打鼓。


    大象二年,楊堅輔政,反對他的那些人被殺了一批,支持他的人又被尉遲迥殺了一批;後來戰火紛飛六七年,兵敗身亡的連帶著家破人亡;後來周國滅隋,又是一撥人丟了性命。


    折騰來折騰去,真是讓人苦不堪言,鄭譯對未來局勢的發展有些捉摸不透,所以剛冒出的想法,漸漸也不那麽堅定了。


    就在他心事重重的時候,察覺馬車明顯慢了下來,正要問車夫出了何事,卻透過車窗看到街邊人頭攢動,似乎許多人正聚集在一處店鋪外圍觀著什麽。


    店裏夥計為了積累人氣,拚命喊著:“玻璃窗,玻璃窗,大家快來看看,是山南黃州的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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