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陸,邾國公府別院,宇文溫正在看楊濟的來信,對方在信中提起一件事情,那就是山東一名叫做房彥謙的士人,帶著將近八歲的兒子房喬來到西陽,和故友劉焯探討學問。


    房彥謙,清河房氏子弟,是山東士族一員,當然這裏所說的山東,不是後世的山東省,現在是泛指太行山以東的一個地理名詞。


    楊濟之所以特地提到其子房喬,那是因為這位男童將來會有一個表字:玄齡,也就是曆史上的初唐名相、淩煙閣上二十四功臣之一房玄齡。


    房喬字玄齡,以字行於世,所謂房謀杜斷,李唐建立之後,房玄齡是秦王李世民的重要謀士之一,為一代賢相。


    如此一個曆史名人,如今還是個孩子,跟著父親來到西陽暫居,他是不是要趁機籠絡、從小培養,讓房玄齡將來助自己一臂之力?


    這不可能。


    不是宇文溫高冷,也不是他目空一切,而是不現實,原因很簡單,他根本沒能力讓房彥謙為己所用,所以不可能連帶著把房玄齡留下來。


    不要說是受限於如今的地位,即便是他父親宇文亮也不可能留得住房彥謙,甚至連丞相尉遲迥想要讓房彥謙為己用都很麻煩。


    是房彥謙不屑於做官麽?不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爾。


    這個問題說起來既複雜又簡單,簡而言之,是山東勢力和關隴勢力之間的矛盾,這個矛盾,在曆史上可是橫貫隋唐,激起無數腥風血雨。


    山東勢力,在這個時候可以稱之為山東士族集團,到了隋末唐初,又多了一個成員,叫山東豪傑,是為山東士族、豪傑。


    而關隴勢力,就是後世所說的關隴貴族集團,兩者之間的矛盾很深,要想短期解決可是比登天還難。


    山東士族是魏晉以後,特別是北魏孝文帝改革定族姓之後固定下來的概念,是指太行山以東廣大範圍內的門閥士族,主要有李、崔、盧、鄭、王五姓士族。


    他們都是綿延數百年的世家大族,經學傳家自詡書香門第,看不上庶族,更看不上粗鄙的武人,尤其最近數十年異軍突起的關隴貴族集團。


    何為關隴貴族集團?


    北魏六鎮之亂,一片血雨腥風之中湧現無數軍事強人,其中一人名為宇文泰,率領武川軍人入關中,和關隴豪右相結合,建立西魏以及北周,是以軍事能力為基石的關隴貴族集團。


    他們的身份,在山東士族看來不值一提,又是靠著打打殺殺起家,更是讓山東士族看不起,因為武人對於他們來說,就意味著災難。


    一切又得溯源到北魏遷都洛陽那個時代,孝文帝漢化改革,與中原士族融合,其中一個嚴重後果就是邊軍的地位急劇下降。


    魏國北部的六個邊鎮,為朝廷抵禦草原上的蠕蠕(柔然)大軍,戍邊的軍人在改革之後,上升的通道被割斷了。


    誰斷的?山東士族,按著魏晉的九品中正製,他們這些天生貴種,還有北魏的達官顯貴,其子弟輕而易舉能夠當大官。


    那些在苦寒之地戍守的邊鎮軍人,原本可以靠軍功進位到京城當大官,結果份額被占,從此以後隻能子子孫孫在六鎮喝西北風。


    矛盾越積累越多,叛亂隨後爆發,摧毀了北魏王朝的根基。


    朝廷大軍四處鎮壓,軍事強人不斷湧現,以軍功起家的權臣爾朱榮,發動針對皇族和百官公卿的屠殺,是為河陰之變。


    北魏皇族被屠戮大半,而在朝為官的山東士族子弟傷亡慘重,從此烙上了對武人的恐懼記憶。


    後來東西魏對峙,東魏是權臣高歡說了算,他的起家班底是北鎮軍人,是六鎮之亂時的叛軍或者官軍,這些勳貴對於山東士族絕無好感,雙方的矛盾和鬥爭,貫穿了東魏、北齊。


    內鬥頻仍,加上皇帝昏聵,直接導致國力強於北周的北齊被對方所滅。


    周國滅齊國,山東士族認為迎來了東山再起的機會,周帝宇文邕抵達鄴城之際,被高齊壓製多年的山東士人歡欣鼓舞,雲集鄴城要為即將統一天下的雄主效力。


    宇文邕做出很高的姿態,下詔稱:鄒魯縉紳,幽並騎士,一介可稱,並宜銓錄。


    然而被周國錄用的山東士子,往往降等授官,作為周帝所征用的山東士人,有十八人的經曆可作為代表:


    陽休之仕至和州刺史,袁聿修仕至東京司宗大夫,元修伯仕至載師大夫,崔達拏仕至小禦正,源文宗仕至司成下大夫,李孝貞仕至少典祀下大夫。


    顏之推仕至禦史上士,辛德源仕至宣納上士,王邵,閑置,陸開明仕至宣納上士,盧思道告病還鄉,薛道衡初為禦史二命士,後來也告病還鄉。


    還有李祖欽、司馬幼子、李若、陸又、高行恭等,所任皆非要職務,唯一例外的是李德林,但總而言之,山東士人並不為周國朝廷重視。


    這些人都是當時山東士族之中頗有才學之人,滿懷欣喜仕周,結果做的都是閑散官員,宇文邕實際上並沒有打算重用他們。


    換而言之,是有意壓製。


    為何壓製?因為周國的基本盤是關中,關隴貴族的地盤,有你山東士人什麽事?


    更讓他們無法忍受的,是周國選官無“清濁”之分,身為天生貴種,居然被任命為卑賤的濁官,讓他們斯文掃地。


    習慣了魏晉九品中正製帶來的好處,山東士族認為“士庶有別”,如今周國把他們和庶族混為一談,簡直是不可理喻,所以這周官不做也罷。


    除了崔達拏後來跟著尉遲迥、李德林後來跟著楊堅,許多人當時都辭官迴鄉,這些人當中,就有房彥謙。


    即便是周武帝宇文邕,都不能讓房彥謙效命,丞相尉遲迥也沒能讓他再出來做官,如今的宇文溫又有何種本事讓房彥謙效命?


    房彥謙是無數個山東士人的縮影,他們懷念魏晉風度,懷念下品無士族的風光日子,瞧不上關隴那幫打打殺殺的粗鄙暴發戶。


    他們是家傳的經學知識,自信有滿腹經綸能夠扶助帝王治理天下,所以希望能“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希望士庶有別,希望能有高人一等的待遇。


    這些人的想法有錯麽?沒有錯,因為這個時代的政治現狀就是如此,也就是所謂的門閥政治,李唐即便開了科舉,也改變不了太多。


    山東勢力和關隴勢力之間的角力,一直持續到武則天時期才告一段落,而門閥政治則是和唐朝一起壽終正寢,如今的宇文溫,根本沒這能力扭轉大勢。


    他的父親宇文亮,現在正極力收攏周國原本的基本盤,也就是曾經倒向楊堅的關隴權貴們,山東士人看在眼裏,必然認定宇文亮集團是以關隴勢力為核心。


    有宇文邕當年的例子在,又有多少山東士人願意來投奔?


    宇文溫亦是宇文亮集團的一員,即便偶有山東士族的旁支子弟來投奔,但想讓房彥謙這種層次的人留下來當官,那就是癡心妄想。


    大的不願當官,想要培養小的為他效力,那可是難上加難,除非手握朝廷大權,如同曹**司馬懿那樣,強征對方出來做官,否則想都不用想。


    收好信紙,宇文溫歎了口氣,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他不可能認同九品中正製,所以如今也沒辦法讓那些士族情節深重之人效命。


    終有一日,我要讓你們嘴巴說不要,但身體卻很老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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