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確是一個皇孫。或許在很多人眼裏看來,這才值得搭上太子妃一條鮮活的性命。


    昭陽抱著那個渾身是血的嬰孩,穩婆嬤嬤甚至未能來得及拭幹他身上的血跡,匆匆扯了一塊紅色錦緞裹了身子抱到昭陽跟前來。那孩子哭都不哭一聲,臉卻憋得通紅。昭陽手足無措,萬嬤嬤卻說,剛出生的孩子,也有不愛哭鬧的。


    遠處戰鼓擂聲漸起。不足萬人的金吾衛同禦林軍,均折損在了端陽門前。


    昭陽抱著孩子麻木地坐在東宮前高起的門檻上,定定看著端陽門前漸漸湧入的黑影。懸在昏暗天際上的圓月,一片血色浮渺。


    慌亂的宮變時刻,景帝像是憑空消失在了這座宮城裏。昭陽尋不到法子出去,還念著是否能從北側武陽門想些門路逃出去,卻從隨手攔下的內監嘴裏得知,原是禁宮四處的宮門,都被叛軍圍得嚴嚴實實,就算是景帝,此刻也出不去了。


    昭陽最後還是帶著小皇孫迴了靜安殿。臨走之前,她最後去看了一眼太子妃。太子妃身邊留下的嬤嬤欲伸手攔她,卻被萬嬤嬤以眼神阻止。


    嬤嬤誤解了萬嬤嬤的意思,她以為隻有這樣的殘酷局麵,才能讓昭陽公主迅速成長起來,小皇孫才多一分機會保住性命。可萬嬤嬤隻希望昭陽公主迅速成長起來,這樣才多一份機會讓公主自己在這亂世活下去。這是主子娘娘臨終前托付給萬嬤嬤的使命,昭陽公主,日後無論去哪裏,萬嬤嬤若是還留著一口氣,必要保住昭陽公主殿下平安無虞。


    孩子漸漸鮮活起來,開始哇哇啼哭。昭陽撫著他的額頭,柔軟濕潤的胎發,在她手心裏留下一片泥濘潮濕的血跡。她的臉頰貼著孩子的額頭,她的手掌拍著他的後背,她從未那樣軟聲軟氣地哄過誰,卻對著這個一出生便沒了雙親的孩子流露了所有的母性:“莫要哭。姑母在這裏,皇祖母也在這裏。姑母護著你的身子,皇祖母在天上護著你的性靈。”


    可大肆搜捕宮中皇族的行動來得那樣快。昭陽麻木地靠在靈柩上,低聲喃喃哄得孩子偎在她懷裏睡著了,她身上煙霞色的宮裙也沾了好多的鮮血。那個恐怖的男人,穿著一聲玄色鎧甲,劍鋒上還往下滴滴答答流著血。他的容貌是那樣冷峻英武,就像是話本子裏那些承著將星鋒芒墜入世間凡塵裏的主角。


    她見過他,她也識得他。


    蕭阜嶼,一個即將從叛軍頭領變成皇帝的男人。


    也不知,是他身上的血腥氣更重,還是她身上的血腥氣更重。


    劍尖對著她,不掩殺氣。


    他身邊的副將扶正了頭盔,順手抓了一個侍女過來,指著昭陽問道:“她是誰?”


    “是昭陽公主,懷裏的孩子卻不知是誰的。”


    很快有人來報,說是東宮裏發現了太子妃的屍首,應當是方產下嬰孩。


    副將伸手來奪昭陽懷裏的小皇孫。


    昭陽兇得很,像隻抱窩的老母雞,下意識拔了袖子裏藏著的匕首紮下去。


    噔噔兩聲,蕭阜嶼揚劍挑翻了那把匕首,劍鋒劃破了昭陽的手腕,鮮血不住地往外湧著。


    她在他冷漠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長發淩亂,灰白底調的素色長裙子上斑駁地印滿了血痕。她看不清他究竟是什麽性情,殘酷也好,嗜血也罷,若是真有情緒波動,才能證明他是一個活生生有情感有想法的人。可他什麽情緒也沒有,看著她,就像是在看一個死物。


    毛骨悚然的恐懼感在心裏紮下巨大的窟窿。昭陽這才知道,當年蕭阜嶼以鬼麵將軍的名號打破北朝多座邊城,劍鋒所指之處,無不是哭天搶地的場麵。北朝人心惶惶,鬼麵將軍名號,一時可止小兒夜啼。


    她再無力護著這個孩子,眼睜睜看他們搶抱走了孩子。


    萬嬤嬤將她抱在懷裏,在說什麽話,可她卻聽不見。


    昭陽的意識卻越發沉重,隨著腕上鮮血不斷湧流出去,整個人也越發昏沉,一切歸於黑寂前,她看到那些人在屋裏肆意走動著,翻找著可能存在的傳國玉璽。


    等她再醒過來時,朝代已更迭。


    她身邊還是由萬嬤嬤陪著,被關在了從前的掖幽廷冷宮裏。她的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萬嬤嬤說,她失血過多暈了過去,被人抬進了掖幽廷,是同關在掖幽廷中好心的老太妃出了幾兩碎銀,難得請了一位軍醫過來替她治傷。


    再往後的日子裏,她便被拘束在這座掖幽廷冷宮中。不知那個太子妃拚死留下的孩子,是否僥幸撿迴一條性命,不知母後是否得以安葬,不知景帝死活幾何,不知宮裏那麽多的女眷都去了那裏。那些明媚鮮活的生命,那些奢華富麗的錦繡生活,霎的一下都離她遠去了。


    昭陽與萬嬤嬤相伴人生,漸漸認清了掖幽廷裏那些老太太和年輕的瘋女人們究竟是什麽來曆。老太太她們閉門過自己的生活,而瘋瘋癲癲的女人整日裏各處敲門賣傻,甚至撞開門闖進來,拉起睡夢裏的昭陽,壓著她的身子,用指甲掐她脖子。


    後來這些人都漸漸去世了。


    萬嬤嬤也去世了。


    整座掖幽廷便隻剩下她一個人。她從瘋女人的院子裏找了一架木梯子,架在廊簷上,慢吞吞爬了上去。


    她做了童年時候一直都想做的事情。站在高高的琉璃瓦頂上,踩著瓦片在殿室房脊上又蹦又跳。她攬起袖子盤腿坐在房簷上,伸腿踢開了木梯子,聽著啪嗒一聲清脆的聲響,那木梯子在庭院裏碎成了好幾段。她揚聲咯咯笑著,現在她也是一個神誌不清的瘋女人了。


    她看著升起的朝陽,看著沉下去的落日。


    小時候景帝也曾待她如慈父稚女。他抱她在肩頭,像尋常人家和睦相處的父女,孩子天真稚嫩,一顆孺慕之心,父皇端方君子,如朗潤清風。父皇與她說,她的封號是昭陽,便是要此生都明燦高煊如朝陽。那時候,她還有一個哥哥,有一個母妃。後來母妃成了釘在棺木裏冰冷的莊懿淑妃慕氏,哥哥也成了馬革裹屍還的明烈親王。而她,再也不是朝陽了。


    她落了下去,帶著煙霞般赤紅粉黛淡紫多色交疊暈染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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