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柔腸


    朱佑樘隔著簾子,看著關碧悅恭恭敬敬站在張月兒麵前,她背對著他,他隻能看到她一綹黑發散在光潔的脖頸上,身資挺拔、亭亭玉立,他知道丁四親昵地叫她“阿碧”,時間長了,在提到關碧悅時,他便以“阿碧”來稱唿她,但他很少見關碧悅,也很少從丁四嘴裏聽他說跟阿碧的事情,不知什麽時候起,丁四再見到自己,開始畢恭畢敬,以臣子之禮來對待自己了。他多懷念當時丁四不知道他身分,放肆地跟自己爭論,無拘無束地跟自己喝酒,可自己頭上有了那頂皇冠,自己便不僅是自己,還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利和威嚴。一旁的宮女早機靈搬來了凳子,朱佑樘坐下,他此時倒想聽聽,從年少到此時,他到底錯過了丁四的什麽,關碧悅是個聰明的女子,她說這些話肯定別有深意,她想說什麽呢?


    他這裏正想著,就聽到關碧悅聲音又響了起來:“後來,我終於等到了成親,當時如果皇後有印象,還會記得您跟皇帝親自來觀禮,這是多大的榮耀,當時京城都轟動了。”張月兒又是一陣恍惚,這時間過得也忒快了,當年朱佑樘執意要去參加丁四的婚禮,她也伴了朱佑樘一起去,那時麵前這女子頂了大紅的蓋頭,看不清容貌,就隻覺得丁四臉上淡淡的,沒有高興沒有傷感,像是個局外人一樣。


    關碧悅的聲音裏就有了幾分低落:“可是新婚第一夜,他就宿在了別處,我蒙著蓋頭等了半天,本來是一腔熱情,等到後來,心卻越來越涼。”是的,那天晚上,她不斷提醒自己,等蓋頭揭掉那一刻,要露出最美的笑容,說最得體的話語,可是,她沒有機會,孤燈相伴,深夜淒涼,她自己揭了蓋頭,看滿屋的喜慶,忽然就不自信起來,她自己選的這條路,到底有多艱辛?那時,她跟自己說,沒關係,她可以等,十天不行就等二十天,二十天不行就等一個月,一個月不行就等兩個月,一直等到丁四迴心轉意,這才是剛剛開始,她有大把的時間,所以,她不急。這樣一想,她心裏便少了幾分傷感。從此以後,她便藏了自己的性子,細聲細氣說話,慢慢騰騰走路,認認真真孝敬公婆,一心一意等丁四忘掉白衣。


    張月兒聽得入神,一顆心全在關碧悅的講述上,她見關碧悅聲音沉悶,臉上悶悶不樂,不由也是甚為同情,心想:她也不知怎生熬過那段時間?


    關碧悅聲音越發輕了:“我那時一日日數了,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到了第一百三十六天,我忽然就莫名難受,隻覺心裏堵得厲害,雖說成了親,但他一直躲著我,好幾天都見不上一麵,我對於他,到底算什麽?我不怕等,但是,我怕毫無希望地等,這一百三十六天,我每天早上醒來都希望他會看我一眼,能對我笑一笑,可每天都是沒有任何結果,我怕我總有熱情耗盡那一天,我怕我爭不過他心裏的那個白衣,隻能做他名義上的妻。”她說到這裏,身子不由有些發抖,張月兒不由走上前去,輕輕攬了她肩,將她按進了身旁一個椅子上。


    關碧悅感激地衝張月兒笑了笑,又幽幽說道:“因此那天晚上,我便想放縱自己一下,我伺候公婆入睡後,又支開了巧雲,然後自己拿了酒壇,順著一棵樹爬到了屋頂,那天晚上月亮很亮,灑在屋頂像流水一樣,我看著月亮,怨一句老天不開眼,然後喝一口酒,我不知說了多少句老天不公,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口酒,喝到後來,神誌都有些不清醒了,可是,這種大口喝酒的感覺真痛快,說也奇怪,我喝到後來,居然還能記著自己迴房間,第二天醒來,我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床上,然後我想了很久,其實我沒必要去怨天尤人,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的,尤其是情感這事兒,丁四喜歡白衣,不願忘記他,這是我勉強不來的,但是我喜歡丁四,這也是我控製不了的。隻是,白衣隻有一個,而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成為白衣,那麽,我隻能是關碧悅,丁四如果喜歡我,便隻能是喜歡關碧悅,他要是不喜歡我,我還是關碧悅。所以,如果我運氣好,丁四能看到我的好,我便安心做他的妻子,如果他忘不掉白衣,當時娶親隻為了爹娘,那麽,等兩位老人百年後,我便離開了丁家,一個人過日子去。”她說到此處,神情驕傲而又生動,看得張月兒是佩服不已。


    初夏時分,坤寧宮安靜而又祥和,風把紗幔吹起又吹落,張月兒好像跟關碧悅是多年的好友一樣,帶著微笑傾聽著她的敘述。


    關碧悅的聲音裏又有了幾分歡快:“說也奇怪,自從那天我喝醉過後,丁四倒有意無意來我房間裏坐坐,我當時還想,難道那晚我罵老天那話被老天聽到,看我可憐特意來安慰我的,如果這樣我為何早罵兩句老天,倒省了這麽長時間的痛苦。”她說的俏皮,張月兒不由就是一笑。


    “可是,那晚我想得清清楚楚,我是關碧悅,我不要做任何人的影子。”關碧悅的口氣有說不出的堅定:“自從那日後,我大大方方走路,爽爽快快大笑,再也不做出一副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氣,公公婆婆都是好人,也沒覺得我有什麽不妥,有時候還被我逗樂,笑得前仰後合。”


    關碧悅眼波流轉,眉眼生動,但末了卻悵然說道:“那時我想,說不定我就會得償所願,在丁四心裏一有一點位置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丁四喝醉了。”她說到此處頓住了,但眼前又浮現起那一晚的情形:她本準備入睡,沒想到外麵就響起拍門聲,她隔了門瞧,隻好看到丁四醉眼迷蒙,她趕緊開了門,丁四再沒有平時的拘謹冷靜,他一下倒在了她的身上,她費了很大勁才將丁四拖到了床上,等她想幫丁四倒杯茶時,忽然衣帶就被丁四拉住了,她迴頭看向丁四,他俊臉通紅,眉頭緊鎖,眼光有些迷離,這樣的丁四帶著幾分軟弱與痛苦,教她無端就感覺到心疼。她正在想著,忽然就覺得丁四那邊一拉,就把她擁在懷裏,他的熱氣唿在她的臉上,他的唇貼在她的頰上,他緊緊地擁她入懷,她忽然感覺到全身無力,幸福來得太突然,她有些惶恐,可是,她聽到燭花爆的聲音,她覺得自己滿臉通紅,她不由想抬起頭,想把自己的唇離他的唇更近些。但是,就在這時,她聽到丁四輕輕喊了一聲:“白衣……”刹那間,她如同五雷轟頂,全身不由都變得冰涼,他當她是誰?是那個魂牽夢繞的白衣嗎?可惜,她不是。她就輕輕然而堅決地推開了丁四的手,離開了他的懷抱,她看到他手在空中亂舞,好像想要抓她一樣,但是,她隻是垂了眸,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丁四,我是關碧悅,關門的關,碧綠的碧,喜悅的悅,因為我出生是在春天,外麵一片碧綠,我爹娘又希望我一輩子快快樂樂的,所以給我起名關碧悅,我不是什麽白衣。”她想得出神,忽然看見張月兒關切地望著自己,急忙不好意思的一笑,輕聲說到:“沒想到,丁四嘴裏喊的還是白衣的名字。”聲音裏有說不出的苦澀。


    坤寧宮的眾人好像都聽得入了神,偌大一個宮殿,竟絲毫沒有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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