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心頭一震,避開了阿裏的目光,去看那越來越急的雨幕。蓮池上隱約已見初秋的凋零,曾經飽滿的花朵卸了紅妝,急雨打在殘荷之上,激起一層淡碧色的雨煙。

    “我是來向你告辭的。”許久的沉默,木蘭終於再開口道,“我想我應該走了。”

    這話音落後,兩人又陷入無聲的安靜之中。

    木蘭輕輕扭頭看阿裏,卻猝不及防遭遇了他的眸光。那眼底仿佛被晴衫映透,清藍一片,身後滿天滿地的雨都似落入了他的眼中,帶著某些叫人無法琢磨的神情,叫人無法對視的溫潤和那一點兒深藏的無奈,或者說,憂傷。

    而這一切隻在瞬間,就在木蘭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溫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玉兒今日來,便是為了此事吧?”阿裏麵上早已恢複了之前的俊朗平靜,“她沒有說清楚原因,所以我想來找你,可走到這兒,又覺得不知要說什麽。”

    木蘭手指隨著手中紫竹傘柄細致的花紋輕輕撫動,黯黯歎了口氣:“你、蘇合,還有我,原本不是屬於一個世界的人,我是亡國的帝姬,你們是得勢的皇子——”

    阿裏聽到這話,突然像是很開心地笑起來,似無聲無形嘲弄什麽,答道:“嗬嗬,得勢的皇子,得勢的皇子!”

    木蘭伸出手去。讓雨滴劈劈啪啪在手掌敲落:“難道不是嗎?聽說你還是西戎皇後的養子,尊貴僅在太子之下。”

    阿裏的手握上冷心亭涼意十足的白玉欄杆,皮膚下微微突起的血管和手骨清晰可見,泄露了主人些許的情緒。

    木蘭很少看到阿裏皺眉,現在分明看到他微緊著眉頭。

    “我先迴去了。”見他不分辨,木蘭陡然覺得無趣。

    “木蘭。”阿裏在她轉身時低聲叫了她的名字。

    紫竹傘撐開一半,幾點雨斜斜地落上傘麵。

    暮靄沉沉,木蘭迴眸望他,見他目光遠遠地投向迷蒙天際:“帝王家事,豈能照常理判斷?”

    木蘭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說,選擇了沉默。

    阿裏看了她一會兒,聲音溫潤如玉:“若我說,西戎皇帝,其實不過是個心如鐵石的狠人,更是我的殺母仇敵,你會怎麽想?”

    雨水在木蘭臉上留下了細微的涼意,一瞬間仿佛隻能聽到整個世界雨絲落下的聲音,淡淡的,靜靜的,如同他語氣中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溫柔。

    木蘭的心卻被他說出的話震驚了,這句話背後意味著什麽?她一時間無法估計,在大腦幾乎變得空白時她輕輕向後退了一步,一陣細雨打來,讓她恢複了清醒。

    阿裏幾乎是無聲的歎了口氣,“木蘭,知道我和蘇合,是怎麽長大的嗎?在天都不見天日的宮殿陰影裏,在看不見摸不清的陰謀詭計裏……”

    那是一個天寒地凍的冬日,大雪已經綿綿下了數日,天氣冷得幾乎連腦子都已經凍住,惜薪司的內官們連份例的柴炭亦敢苛扣,殿中隻生了兩隻小小的火盆,偌大的宮室就像冰窖一樣,我穿了那樣多的衣服,依舊冷得隻嗬白氣。

    母妃病得一日重過一日,昏沉沉睡著,有時清醒一些,窗外的雪花打在窗紙上,發出些微的響聲,母妃喃喃的問:“是下雪了麽?”

    服侍母妃的宮女內官們都躲了懶,隻剩我陪在床前。母妃說的是交趾語,在這闔宮裏,亦不過隻有我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可以聽得懂。我捧住母親的手,用交趾語輕輕的喚了一聲:“娘親——”

    母妃曾經如月亮般皎潔的臉上,隻餘了一種灰暗的憔悴,曾經珠光流轉的眸中,亦隻是一片黯然,此刻囈語一般喃喃:“若是在咱們交趾的草原上,下雪的時候,你外婆就會蒸羊羹酪,那香氣我現在做夢都常常聞到。”

    心中難過到了極點,我反倒笑起來:“娘親想吃,孩兒命膳房去做就得了。”

    母妃輕輕搖搖頭,輕笑一聲道:“傻孩子,娘並不想吃。”

    我垂下頭去,心裏當然知道娘親為什麽這樣說!宮中上下皆是一雙勢利眼睛,禦膳房連一日三餐的份例都不過敷衍,哪裏還能去添新花樣命他們蒸羊羹酪!

    母妃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手心是滾燙的,仿佛烙鐵一樣烙在臉上,但是母妃的聲音就像是雪花一樣,輕而無力:“好孩子,別難過了,是娘親連累了你,這都是命啊。”

    刹那有淚洶湧而出,我並不是難過,是憤怒,再也無法壓抑的憤怒!

    小小的身體霍然立起,“娘親!這不是命,他們不能這樣對待咱們。”我不待母妃再說什麽,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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