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說實話,權仲白決定接下皇帝的這個任務前往北戎,背後經過了怎樣的心理過程,蕙娘是無由得知的。聽權仲白這樣一說,她的身軀頓時僵硬了起來,隱含怒氣地道,“我就知道楊七娘說了謊……在京城的時候,她私下和你接觸了?”


    “你想到哪兒去了。”權仲白哭笑不得地道,“沒有,我還是從你口中知道的呢,之後也就是李晟和封子繡找了我……之所以要和她談談,是因為我畢竟比你要了解她一些,我現在也是想鬧明白,楊七娘到底想幹嘛。”


    “你是說——”蕙娘心頭一動。


    “許升鸞人在南洋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他們夫妻兩人魚雁往返就是再頻繁,也都不可能和同住一個屋簷下那樣交流順暢了。你拿鸞台會脅迫楊七娘的時候,她的反應隻能說是出於無奈吧,不和許升鸞交代也算是情有可原。可現在我迴來了以後,危機自解。咱們也就不必那麽倉促地發動行動了,現在該不該和桂家攤牌,除了我們的意思以外,還得看看楊七娘的意思。”權仲白便和她分析,“畢竟現在你想的不是破釜沉舟、玉石俱焚,又願意好好過日子的時候,兩家互相的籌碼和把柄,對彼此也都是有威懾意義了。”


    本來蕙娘是豁出去一條命了,許家不想跟著死,隻能聽令從事,但現在權仲白迴來,她也要重新開始規劃往下走的路,原本由瘋狂和無畏帶來的主動權,現在已經在漸漸喪失。許家也從她的扈從,漸漸開始變成她的合作者了。這種勢的轉化和流失,不是智計能夠扭轉的,蕙娘也是乍見權仲白,心情激動之下,沒想到這一層。現在被權仲白一語提醒,她也點頭道,“不錯,這種事可勉強不得。恐怕楊七娘也要和許升鸞商討過後,才能下這個決心。”


    “我看倒是未必。”權仲白搖頭道,“剛才你暈迷的那段時間,她和我粗略地提了一下你過來的目的,完了以後又說,桂明潤此次迴來,可能待不太久。過一陣子要去南洋接應許升鸞,換防呂宋。所以最好是在這幾天內就約見桂帥……以楊七娘的敏捷,不會意識不到局麵的變化,她還這樣表示,看來還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我們一起走到黑了。所以我說,要弄明白楊七娘到底想幹嘛,對這件事,她有點太熱心了,甚至熱心得過對丈夫的尊重。相信我,她可不是你,對她來說,許升鸞的意願一直都是很重要的,她到底是為了什麽,連許升鸞都不顧了,就一心要撲到這個計劃上呢。”


    是啊,被權仲白這麽一說,蕙娘也是深思了起來——旁觀者清,權仲白一句話,倒是讓她也有點迷惑了。這麽不顧一切,應該不會是為了蒸汽船吧?


    “所以我說,我要和她單獨談談。”權仲白看了她一眼,“你和她老愛互別苗頭,這件事就不要參與了。有你在,她也不容易放鬆下來。”


    蕙娘白了他一眼,玩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的紅粉知己可比我的手帕交要多。和她們談心的時候,不願意我這個大婦在一邊礙手礙腳的,也是人之常情麽。”


    權仲白瞪了她一眼,道,“誰說的,我看我就很不如桂含春,福壽對他可要比對我深情傾心……是了,他們這對現在如何了?”


    “你是怎麽看出來對他更傾心的。”是人都八卦的,權仲白有好奇心,蕙娘當然也有。“他們現在還在迴京路上呢,公主腳踝受傷了,走得不快。朝廷還沒發告迎接公主還朝……我猜福壽還是不放心讓桂含春離開她的左右。”


    “我早和你說過,”權仲白也慷慨地滿足了蕙娘的好奇心。“福壽對我其實沒有多少情意,不過是不願發嫁北戎罷了。一個女人對男子有沒有感情,其實從眼睛就能看出來,她在談到桂含春的時候,神態格外與別不同,不說比起別人吧,起碼比起對我,她在桂含春身上應該是更用了情的。嘿,從前幽居深宮,發嫁也就嫁了,實是見識不廣、手段不夠,也無可奈何。現在出去北戎走了一趟,她也是曆練出了一身的手段,連親夫都敢獻藥毒殺,還有什麽事是她不敢做的?桂家為了擺脫這個煩惱,隻怕和鸞台會也是一拍即合。否則,不論生死,她都是對付桂家的好把柄——你瞧,這生在權力頂端的女子,是多麽的不幸,連自己的生死,都不是為了自己。”


    這個話題,在政治意義上和蕙娘也算是密切相關,但在私人意義上卻隻能算是近鄰家的熱鬧,蕙娘亦不在意。和權仲白又說了幾句歪哥的事,“你可要當心了,我離京之前,也是和孩子把底含含糊糊地交代了一遍,他當時對你這麽去了北戎可是十分地不諒解,覺得你太不顧全大局了。這一次迴京以後,你可要小心地對他,不然,指不定他就和你不親了。”


    權仲白最惦記的人就算是蕙娘,剩下三個孩子也絕不會差上太遠的,聞言忙問了歪哥、乖哥的近況,得知他們均都不知道自己失蹤的事,隻有歪哥在蕙娘離京前被隱晦地告知了一些內幕,方才鬆了口氣,道,“那還好,歪哥這孩子心軟,等我迴去討討他的歡心,他也就諒解我了。別看乖哥看著軟,其實可有主意了,這事要被他知道了,那可沒個完。”


    傻爸爸一貫都是這個表現,蕙娘已經挺習慣的了,對歪哥是否心軟,她可是相當保留。聞言便翻了個白眼,道,“隨你怎麽說吧。”


    說著,她也困倦了起來,打了個嗬欠,道,“這一陣子都沒睡好覺,我睡一會……你可不許走啊!”


    權仲白在她耳邊親了一下,道,“我不走,就在這裏陪你。”


    蕙娘聞言,方才安下心來,遂淺笑入夢不提。


    #


    第二日她起來時,權仲白到底還是早就下床梳洗了,他倒是也沒走遠,就在外頭屋裏和同和堂來請安的管事說話,蕙娘起來吃過早飯,也令人去給燕雲衛報信,不想權仲白進來道,“昨天楊七娘就打發人去說過了。”


    權仲白還活著,整個局麵頓時都不同以往了,蕙娘這根弦鬆了下來,隻覺得渾身都沒勁兒。索性就靠在窗邊看書寫信,一時又盤算著該如何給焦勳帶信,或者還是派人去新大陸把葭娘、文娘接迴來,權仲白幹嘛她也就無心去管了。


    也不知權仲白和楊七娘談的都是什麽,反正整個下午他們都是關在了西裏間中談話。蕙娘一個下午都拿來睡午覺和寫信了,到了向晚時分,見兩人還不出來,也有幾分好奇。待晚飯時分,權仲白出來和她一道用晚飯時,才道,“你們都在說些什麽啊。”


    權仲白的神色有幾分古怪,他沉吟了一會,方才搖頭道,“有些話,許諾過楊七娘不往外說的……不過,我也能理解她為什麽這麽看重蒸汽船了,這東西確實是有一定意義在的。”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還有一點你我可能都沒想到,上迴桂家有意無意誤導皇帝疑心許家,這件事……許升鸞還好,但卻令楊七娘極為惱怒,她也不是惱怒桂家——我就這麽和你說吧,楊七娘覺得,天子一句話,就能決定許家人生死的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她覺得,許家的權力還要更高一籌,她才能更舒心。”


    蕙娘又何嚐不明白楊七娘的感覺?都別說鸞台會了,就是這個宜春票號,已令她自懂事後便有一種深沉的憂慮,唯恐哪一天,懷璧其罪,自家的宜春號被天家看中了,就這樣被強取豪奪去了還好,隻怕為了名正言順地奪走宜春號,焦家還要因此被入罪呢。而自從知道了鸞台會的存在以後,這殺頭事做得多了,對官府肯定也就更為忌憚、心虛,權力欲隨之膨脹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楊七娘做過的殺頭事雖然不多,但防微杜漸,若是僅因為莫須有的誤導和陷害,便令許家這樣權勢的家族都要誠惶誠恐,那麽她想要改變這種權力分布的局麵,也是很正常的思路了。


    她點頭道,“那既然是這樣,也就能說得通了。寧妃上位,許家還不是第一重親戚,和寧妃之間也沒有太牢固的紐帶……再說,皇三子也大了。”


    而皇六子今年還很小,婷娘更是權家族女,說難聽點,把鸞台會和權族連根拔起以後,婷娘除了乖乖聽話以外還有什麽辦法?對付這麽一個弱女子是不會太難的。皇六子登基以後,權家、許家都把自己的爛攤子給收拾清楚了,又因為共同做了這樣的大事,有這麽個秘密作為基礎,共同的政治理想為前導……外戚、勳戚這邊,勢必是穩若泰山,而兵權更無需擔心,自己的嫡係、盟友已是牢固的勢力,在文臣中再拉攏了楊閣老以後,這幾戶人家的生死,可以說是已不受皇帝的掌控了!


    當然,距離為所欲為,那還有很遠的路要走,這個境界幾乎也沒人能夠達到。但起碼來說,比起現在的局麵是要更上一層樓了……挾天子以令諸侯,楊七娘這是想做挾天子的一方勢力,不再想做諸侯了。


    “那依你之見,”蕙娘瞥了權仲白一眼,“我們又該如何反應呢?”


    楊七娘有楊七娘的算盤,權家自然也有權家的算盤,現在權仲白迴來以後,他們大可以繼續走那條老路,把鸞台會連根拔起以後,合家搬離大秦,離開這片對權家來說隨時充滿翻舊帳危機的地方,當然,在這條路上往前走,也是不錯的選擇。但不管選擇哪邊,開弓沒有迴頭路,選了哪一邊,都得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權仲白沉默了片晌,才道,“現在南洋已非樂土,孔雀他們被你打發去了新大陸,原有的那個退步,也沒那麽可靠了……其實有了蒸汽船以後,天下便再也沒有真的桃花源了。當年先帝讓魯王去新大陸,何嚐不是想讓他在那片天地中重新開始,不再受舊事的阻撓。可現在如何?他不找事,事來找他,雖然遠離了大秦,但卻從沒有脫離大秦……與其逃遍天下,我看,倒不如留下來吧。這一次,我倒是讚同楊七娘的仕途經濟之說,我看,可以把桂家拉上我們的船。”


    他考慮的這些問題,蕙娘會沒有考慮過?連權仲白都這樣說了,她會做怎樣的決定,也就無需多言了。蕙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探手握住權仲白的手,在他的用力迴握中,輕輕地點了點頭,低聲道。“終於,還是走上這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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