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情之一事,若隻是教人生死相許,那又還是好的了。事實上我喜歡你,你喜歡他的紛爭,從古到今幾乎從未斷絕。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甚至更極端一點,男人和女人之間,都難免有互為情敵的時候。從前蕙娘不知情,在福壽公主跟前,也沒有格外謹慎,福壽公主又是個有心人,幾年間有緣相會,總是極力觀察,也算是很熟悉她的神態,今日得了她的幾眼,見蕙娘神色變化,心裏便若有若無有了明悟:雖然以權子殷的為人,肯定不會把這種事到處亂說,可在宮中,沒有一件事會成為真正的秘密。自己這個注定遠嫁的公主身邊,更難有真正的知心人。紙包不住火,自己對權子殷的心意,終於是傳到了他娘子耳朵裏,她已經是知了情。


    這人也怪,從前蕙娘並不知情時,福壽公主看她,除了羨慕妒忌以外,倒也沒覺得有多討厭。她畢竟久居宮廷,和皇帝這個兄長也挺親近,頗為聽說過一些蕙娘的故事,對這個美貌驚人、能力驚人,才剛二十歲不到,已能和皇帝哥哥合作大事的女中豪傑,心裏也是有幾分服氣的——她如有蕙娘的本事,也就不會那樣畏懼前程了。


    再者還有一點,福壽公主自己都不願意去深想:在她跟前,權神醫是決不會說妻子一句不是的,這是他人品所在。可焦家小姐氣質高貴冷淡,似乎和任何事之間,都有一條深深的鴻溝,權神醫麽,也不是什麽和藹可親的性子,雖然並不沉默寡言,但他眼高於頂行事古怪,很少有知心朋友,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這兩個人都是冷傲性子,麵上相敬如賓也就罷了,私底下要如膠似漆、你儂我儂,恐怕也是有點難吧。要不然,權神醫娶妻以後,氣質怎麽還和從前一樣,似乎還要更加疲憊、更加厭倦一些,好像總想著掙脫了這富貴囚籠,要往更廣闊的天地裏飛去?


    少女的心思是敏感的,長期的宮廷生活,更使她養就了善於觀察的長處。也就是因為肯定權神醫和妻子之間,隻怕是貌合神離,她才會迫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為改變自己遠嫁的命運而努力。她自小在宮中長大,自是從沒想過什麽一夫一妻,三妻四妾,乃是極為自然的一件事。她肯放下一切,假死出走,為權仲白做那毫無名分的外室,一輩子都不可能威脅到蕙娘的身份地位,在她心裏,蕙娘又有什麽不能接受她的道理?就是權神醫,都沒必要再顧忌自己的妻子了。


    就是權神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自己,福壽公主都沒有遷怒於焦氏。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實在極為大膽,日後一旦暴露,權家可就是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了皇帝哥哥手上,隨他是要捏還是要放……權神醫有無數的理由來拒絕自己,可答應的理由,卻隻可能有一個——那便是他對她的喜愛和憐惜。她實在隻是沒有別的辦法,去擺脫這可怖的命運,隻得用盡了手裏能有的機會,試圖順便圓一圓自己心底的想望而已。盡管這想望,是何等的非分,盡管這推拒,是何等的無力,可……這嚴酷的命運,這前朝所有公主都未必要挑起的擔子,為何就獨獨降臨到她的頭上,她也感到很是冤屈!就是這份冤屈之情,促使她放下了自己的尊嚴,多次向權仲白求助示愛,盡管等來的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但她心裏,還是能用很多理由開解、寬慰自己:權神醫心裏,未必不是不關心自己,否則,他為何還總來給她扶脈,而不是設法推脫?隻是天意如此,他也不能挽迴而已。而焦氏,焦氏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人,你還能怪罪她什麽?


    可現在,她的心態不一樣了,權仲白破天荒上許家給許夫人拜壽,還進內堂親自參拜的事,也傳進了福壽公主的耳朵裏。那些不知情的,不關心的外人,也就是看看熱鬧,胡亂讚歎一番,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就隻是一個對視,便顯得那樣恩愛,那樣亮眼……可在她眼中,整件事來龍去脈,根本就無法遁形。吳家和焦家,吳興嘉和焦清蕙不睦,昔年吳興嘉定親之前,曾被流言蜚語困擾,說她和權神醫要成其好事——可隨後權家就和焦家定了親。吳興嘉丟盡了麵子,一年多沒敢出來走動,連京裏的親事都說不成了,要嫁到西北去。可不是被焦氏踩在了腳底下肆意羞辱?這一次她迴家省親,聲勢不同以往,又要比權家紅火多了,說不準就會瞅了機會,給焦氏一點顏色瞧瞧。他們牛家應了許家的喜帖,說不定就是為了這事。


    這些事,她在她的淑妃嫂子跟前,聽了不少風聲,自己再稍一打聽,哪還有不清楚的?牛家應許家喜帖的事,牛淑妃是早就知道了,可權家人卻未必知道,再結合當天權神醫的行跡,好麽,一切全出來了:這就是聽說吳嘉娘也去了許家,深恐焦氏受了她的屈辱,特地過去探看妻子的吧。到得晚了,沒換衣服,說明過去得急……可不是一聽見消息就匆匆過去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了!那一眼又算得了什麽?權神醫有多疼媳婦的,從他的衣服上就看得出來!


    這倒是有點誤會權仲白了,他沒換衣服,純粹是決定下得晚,可沒福壽公主想得那樣,一聽說許家還有吳興嘉,連病人都不看了,立刻就從醫堂裏往外衝那麽戲劇。但餘下的經過,總是大差不差,就是這個理,小姑娘越想越覺得對路,腦海裏,連權神醫往外衝的臉色都給想出來了。在她意中,那張俊美而高貴的容顏,當時應是有三分怒意、三分擔心,餘下四分,便全是對妻子的情意了……什麽相敬如賓,他們的感情分明就好得很!隻是人家權神醫含蓄典雅,從不張揚罷了。不願幫她小福壽,不過是因為……因為權神醫壓根就看不上她,壓根就沒想過在兩個人中間,添上第三個人!


    這麽一想,她看焦氏,便看出了千般的可惡來。尤其是她和權美人用眼神打過了招唿之後,一揚眉冷冷望來的那一眼,目若夜星、隱藏寒意,看得人心頭總有些顫顫的,好似一切心思都被看破……她也不想想,自己直勾勾地盯了人家那樣久,人家迴看一眼也在情理之中。反正一心一意,就以為蕙娘是知道了她的心事,要故意找她的麻煩,所以連一眼看出來,都顯得這樣的冷淡而鋒銳。


    福壽公主畢竟是金枝玉葉,哪能沒有些脾氣?蕙娘要是溫和大方故作不知,她心裏也知道自己的盤算不體麵,漸漸就知道羞恥了。可偏偏蕙娘生就了那般氣質,平常這麽坐著,麵上就帶了笑,也仿佛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她看福壽公主時,終究也知道自己在看個‘小狐狸精’,眼神有微妙變化,隻這一眼,便激起了福壽公主的性子來,在心底嘿然道:“終究是牆倒眾人推,知道我是要嫁去北戎的,連這麽個偏房出生,家裏人丁寥落的暴發戶丫頭,都來欺辱我了!”


    她這裏心思千迴百轉的,麵上卻未動神色,蕙娘又不會讀心術,哪裏知道自己隻是隨便一眼,就把福壽公主給得罪了?見福壽公主迴過神來,也望向她,便點頭一笑,算是招唿過了。自己這裏安坐著和牛淑妃說話客套,一邊也在心裏組織著稍後和福壽公主要說的幾句話。


    她從小那個身份,怎會料到將來的夫妻生活中,會有誰敢和她爭寵?直到說定了權家為婿以後,老太爺信任權仲白的為人,也不會教她這個,餘下那些燕喜嬤嬤,教的多半是管教丫頭、妾室,不令她們之間爭風吃醋,亂了後院的寧靜。她明媒正娶,大婦身份無可質疑,也不需要和誰針鋒相對。因此對福壽公主這個出身尊貴身份敏感的小情敵,蕙娘倒是有幾分頭疼,這要是一般的大戶閨女,敢自甘下賤圖謀不軌,又為他人所知,她兩記不屑眼神過去,臉嫩一點的,當晚就要咬著被角哭啦,就是臉皮厚實一些的,也得提防她和長輩們咬咬耳朵,迴頭自己就許被沉塘吊死,免得壞了自家的名聲。但這福壽公主身份擺在這裏,天家女兒,也是她能胡亂鄙視的?人家以後出嫁北戎,就是羅春的哈屯了,要學著草原上的規矩,嫁過去了,就幫著丈夫對付自家人,朝廷不也是無話可說?連皇帝都特別偏疼她幾分,她要激起什麽風波來,吃虧的準還是她和權仲白。


    這真是硬也不能,軟更不能,蕙娘倒是有心裝個糊塗,再不提起這件事來的。反正權仲白也不會背著她搞七撚三,她是放心得很。可福壽公主表現得如此反常,連牛淑妃都留心到了,她這裏還在猶豫著怎麽處置呢,那邊人家牛淑妃直接便道,“咦,今兒敢是你臉上有花,隻有我們福壽妹妹看得出來麽?怎麽福壽你看個沒完沒了的,連眼珠子都舍不得錯一錯?”


    被她這麽一說,眾人的注意力自然都集中了過來,福壽公主麵上微微一紅,頗有幾分幽怨地道,“我瞧著少夫人今兒特別好看,便多看了幾眼。”


    一邊婷美人也笑道,“不是我誇獎自家嫂子,今兒嫂子的裙子,是特別好看,一樣都是天水碧,怎麽這顏色穿在嫂子身上,就這樣雅倩呢?”


    蕙娘垂下頭來,看了看自己的裙子,便抿唇笑道,“這是南邊來的,今年新出的色,比天水碧還更淺點兒。美人要是看了喜歡,改日我迴府了,給你送幾匹來。”


    這裙子的用料,也看不出多名貴,就是顏色新奇,眾人嘖嘖賞鑒了幾分,因除了福壽公主以外,沒有未婚女眷,白貴人便笑道,“我知道公主殿下,為什麽看得那樣入神了。今日就連我看著少夫人,都不禁是格外用心……從前不提起來,也沒想到,隻覺得權神醫也好,少夫人也罷,都是風姿過人之輩,但竟未見你們並肩行走過。這幾天聽了許家壽筵的故事,才曉得這都是有心避諱,不然,你們兩個一站在一處,一屋子的人,那是什麽事都別做了,光顧著看你們罷了!”


    眾人都握著嘴笑了起來,福壽公主心若刀割,見焦氏燦然一笑,雖未望向自己,但笑中得意之情,分明就是衝著自己,心下對焦氏的厭惡,又自多了一分。那邊牛淑妃也道,“說起來,權神醫真可謂是我們大秦第一,最最難得的夫君了,別的都不多說,隻說這多年來決不納妾,便是極該誇獎的。這又和別的那些沽名釣譽,分明是怕老婆,非得說是家規的那些鼠輩不同,是真心持身正直、一心疼你,焦妹妹真是好福氣!”


    她這句話,是隱射了如今在廣州的桂含沁將軍,當時他和妻子楊善桐在京時,便因為桂家家規不納妾,鬧出了天大的風波,令桂家和牛家到如今都是交惡。牛淑妃會這麽一說,很符合她的性格,甚至也許她誇獎權神醫,為的都隻是數落桂含沁,以便發泄他最近也得了皇上褒獎的怒火。隻是這話落在福壽公主耳中,越發是雪上加霜,她心頭又是羞恥又是憤懣,幾乎想要放聲大哭。好容易忍住了時,耳中還聽得焦氏的聲音,輕輕地道,“娘娘真是過獎了,其實他這個人就是醉心醫道,別的事壓根就不上心,要不是家裏催逼著,恐怕都不想成親呢,自然更談不上疼我啦。”


    蕙娘這話,本來出於好意,還是為了照顧福壽公主的心情,可福壽公主聽起來,又是新的刺激了,她一顆心現在恨上了蕙娘,蕙娘便是怎麽說怎麽做,那都是錯的。根本不必蕙娘如何操縱她的心情,令她移開視線,此時此刻,這禪房裏就像是長滿了荊棘,她簡直不能再跪坐下去了。勉強又支撐了一會,便站起身和牛淑妃說,“跪坐久了,肢體疲乏,難得出來,我也想散散心……”


    此時眾人業已散開說話,蕙娘和權美人正陪著牛淑妃說衣裳經呢。牛淑妃說得興起,對這個小妹子的去處也不那麽上心,隨手指了兩個小宮人服侍,便又自去說笑。福壽公主走出房去,隻覺得心胸煩悶,在寺內漫步了一會,都便對從人道,“我想出去外頭看看熱鬧,今兒外麵也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必擔心衝撞了我,你們就別約束我了吧。”


    福壽公主所指的外頭,是她們居住的那幾間大跨院之外的地方,除了貴妃娘娘外出上香時,寺內會預先派人清場以外,這種並非為皇家單獨舉辦的法會法壇,還是要接待外客的,而她說的也不錯,潭柘寺是京郊的大廟,他們家開辦法壇那是十裏八鄉的盛事,京裏來湊趣的貴婦人信眾很多,牛淑妃昨兒到現在也召見幾波人了。就在她們居住的跨院外麵,便是連著兩三個大殿,全是女客在內禮佛,外頭的男人們連羽林軍都進不來,就是下處門扉,都是中人把守。公主偶然要出去看看,也不算是什麽特別越禮的大事。


    這兩個從人不敢自專,進去問了牛淑妃,不片晌出來笑道,“殿下今兒運氣好,娘娘本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還是權二少夫人說,‘難得公主出來散心,改日出嫁以後,便見不到這麽繁盛的香火了,娘娘這才……’”


    蕙娘要把她支走,為的是自己能和婷娘從容說話。這話其實也是為她求情,說不上什麽錯處,可聽在福壽公主耳朵裏,那自然刺耳得很。她使盡城府工夫,耐著性子,聽那人嘮叨完了,方才笑道,“既然娘娘準了,那便走吧。”


    便帶著兩個宮人,在大殿內外閑遊,果然見到了許多平時體麵不夠,不能時常入宮的太太、奶奶們,在各處殿裏燒香禮佛,場麵熱鬧好看,確實是比一般皇家辦法事時的莊重森嚴,要有趣得多了。


    漫無目的,走到一座小殿前時,福壽也有點累了,正要折迴,忽然便隔著窗子,聽到有人道,“嘿,要不是姑娘您那姐姐命薄,今兒帶著楊家少奶奶進去見貴妃的,便是她了,恐怕她身邊帶的人,也能多姑娘您一個。”


    這聲音有幾分蒼老,是一把中年女聲,福壽公主聽著,心頭便是一動。她站住了腳,不再走動了,隻聽得另一個嬌甜的少女聲音迴道,“這話如今說,也有些無趣……”


    說著,這年輕女聲就輕輕地歎了口氣,顯見是發自肺腑,“這個焦清蕙,著實是太厲害了……”


    會直唿焦氏名諱,可見兩頭關係不好,再結合頭前那中年婦人的話,福壽公主哪裏還不知道,這屋內的人,肯定是昔年權仲白元配達家的女兒了!


    她掃了身後幾個從人一眼,見她們也免不得為景致分了神,沒能跟得那樣緊,便微微一咬牙,轉了腳步,再略作猶豫,終於下定決心,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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