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夏末秋初,到得晚間,風裏的秋意已十分濃重,權仲白今日午間出去,穿得少了,今晚迴來才一下車,正遇了一陣風,便覺涼意入骨,不禁輕輕打了一個冷戰。桂皮頓時從馬鞍囊裏掏出了一疊薄披風,輕輕一抖,為權仲白圍到了肩上,笑道,“少爺這身子,可比什麽都要更金貴,您要是著涼了不能扶脈,京裏不知有多少人家,比自己得了病還要更著急呢。”


    這話說得捉狹,換作往常,權仲白必定要哈哈一笑,和桂皮略略鬥幾句嘴,可今時不同往日,他哪還有和桂皮鬥嘴的心情?不過是多年積蓄下的城府功夫,使得他還能微微一笑,算是應過了桂皮的捉狹,這才舉步前行。桂皮亦善於察言觀色,見少爺心情不好,便不再開腔,送他進了內院,便腳下抹油,悄無聲息地溜之大吉了。


    華燈初上時分,按說清蕙應該已經用過晚飯了,她日常起居的東裏間內,亦應當是燈火通明,以便她在燈下讀書。可權仲白今日抬眼一望,卻見東裏間內,唯有窗邊一燈如豆,透過重重窗簾,隱約露出一點光輝。清蕙的影子,隻是窗戶後頭模糊的一團霧,隨著月影雲團的變化,而輕輕地搖曳著。


    就算心事重重,他亦不禁有幾分詫異,也不叫人通報,自己掀簾而入時,便見清蕙獨坐燈下,在羅漢床邊打坐沉吟,她雙眸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仿似兩把扇子,顯得那樣濃密。聽到權仲白的腳步,她長睫扇動了幾下,才緩緩睜開眼來,衝他勉強一笑,細聲道,“你迴來啦,二皇子的病,還好麽?”


    權仲白這才想到,自己是被牛淑妃的人請進宮裏去的,清蕙並不知道他去了皇上那裏,他道,“我先梳洗一番,再和你說。”


    借此機會,也是偷了一點時間,一邊盥洗,一邊想要澄清思緒,隻仍是心潮起伏,情緒難以平穩。耽擱了老長一段時間,這才從淨房裏出來,清蕙居然也一反常態,根本就沒有催問。反而是乘著這個空當,又再閉目凝思了起來,再聽到他出來時,才睜開眼來,無言地凝睇著他,權仲白勉強一笑,道,“二皇子沒有事情,是孫家他們的伏筆,如今起了作用。”


    三言兩語,便把事情交待了清楚,清蕙聽得很仔細,好像也很吃力——她心頭似乎正盤算著別的事兒,對於權仲白的解釋,也是似聽非聽。權仲白想問,但他自己的心事也沉重得很,竟缺乏盤問清蕙的力氣,說了幾句話,便不再開口,而是住了口,也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整個西裏間,便又慢慢地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好半晌,清蕙才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她勉強一笑,便問權仲白,“後來,你又去見皇上了?”


    就是心裏的事再沉重,也還是這樣心明眼亮,見他迴來以後先徹底盥洗,便知道是去麵見皇上了。權仲白猶豫了片刻,便道,“皇上對二皇子的病情很關心,把我叫去問了詳情,我們又說了些別的事。”


    要是以往,這個話頭丟出去,必定惹來清蕙的詢問,可今日,權仲白這個話頭丟出去了,清蕙竟沒有撿起來,他這會真有點詫異了,正問,“怎麽迴事呢?”那邊忽然又有人來報,“老爺令我來請少夫人、少爺,似乎是……似乎是發覺四少爺的蹤跡了。”


    權季青竟有信了!


    兩個人對視一眼,又都忘了各自的心事,清蕙霍地一聲便站起身來,連聲催權仲白,“我們快過去吧,這件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以她的性子,不惜一切也要置權季青於死地,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權仲白並不為此詫異,他也很想知道,權季青究竟是如何逃脫出西院的,背後又有沒有人在幫他的忙。


    因小書房正在整修,兩人便一道進了擁晴院,出人意料的是,權夫人也在人前現了身,她雙目通紅,見到繼子和媳婦,不過是勉強一笑,便又坐迴去默默流淚。權仲白正自詫異,良國公已沉聲道,“我和那些護院說了,若肯定是他,又不願和我們迴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咬著牙道,“我便權當沒有生過他這個兒子了!”


    即使權季青的所作所為,堪稱過分至極,可權仲白聽到這句話,依然是心頭大震,他反射性想要說話,可一看父親神色,便知道他心意已決,也是欲語無言。再看權夫人時,便不大敢直視她的眼睛,隻覺得在這個一貫疼愛他的慈母跟前,他有些無地自容了。


    倒是清蕙,平時和權夫人的關係不鹹不淡的,這時候卻走到權夫人身邊,在小幾子上坐了,握住了權夫人的手,衝她綻開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權仲白隻覺十分不妥當,可他還沒有說話,權夫人猶豫了一下,便也迴握住了清蕙,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忽地便把清蕙摟在了懷裏,低低地放了聲兒,“誰能想得到,誰能想得到!我的心,實在是——我真是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


    下這個決定,良國公顯然也是用了一點力氣的,他今夜是如此的蒼老和疲倦,看來幾乎就像是個老人了。權仲白望著這沉默而悲愴的一家人,幾乎要被那重重的心事給壓垮了,他忽地興起了一種遠走高飛的衝動,可卻又極為清醒地知道——隨著皇上擔憂起了自己的壽命,要開始為將來作出種種布局,朝廷之中,肯定又將有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也不知有幾個世家,會在這一輪洗牌中倒了莊,又將有哪些投機客從中漁利。就是大哥大嫂還在,家族的重擔,除了他以外,也真的是沒有人能挑得起來了。


    “下人辦事,畢竟不大盡心。”良國公忽然打發他,“你也跟著去看看,免得他們偷奸耍滑吧。”


    權仲白反射性就要拒絕,可看了妻子一眼,又改了主意:沒必要在這樣的時候,再讓清蕙生出疑慮了。季青忽然不見,她對家裏,可能是有一定懷疑的,自己去看看,就是隻做個人證,也能讓她放心。


    “我這就去,”他壓下了心頭的疲憊,站起身大步出了擁晴院,被夜風一吹,倒覺得精神一爽,讓一個下人引路,未有多久,便騎到了京師一處高等窯子之前,那些無行文人、浪蕩翰林,多半都在此尋歡作樂。幾個護院便稟告他,“家裏有眼線,在這兒看見了一個很像四少爺的人。”


    接下來便自然是連番的布置了,可經過周密準備,尋了個借口衝入拿人時,最終眾人都是大失所望——這人和權季青的確生得挺像,但也隻是側麵,不說身高首先就對不上,最掃興的是,他還是個閹人……眾人進去時,此人正在行淫,那殘損的陽.根,大家都看得分明,權仲白再檢察了他未經易容,又得知他是藩王派上京的宦官,便隨意賠了幾句好話,把他給放走了。


    被這麽一番折騰,他迴到家時,已經過了三更,家裏人已經先行得了消息,清蕙也已經上床就寢,自然並未睡著。見他迴來,便道,“倒是辛苦你了,這一天折騰得厲害。”


    經過一段時間的緩衝,她看起來正常得多了,權仲白也略微寬心,他便繼續了剛才的話題,借著權季青的事,便道,“這一番失蹤,不管是不是那神秘的組織鬧得鬼,他們活躍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了……皇上已經盯上了他們,他想在自己身體垮掉以前,把這個隱患消弭於無形之間……”


    便添添減減,把皇上的那番話告訴了清蕙知道。清蕙也聽得很專注,很動感情,她就像是一頭受了傷,落入了獵人陷阱的草食動物——不是鹿就是羊,一邊聽著他的敘述,一邊驚惶地眨著眼睛,好像權仲白說完了口中的話,便會揮刀了斷了她一般。


    權仲白要再不能發覺清蕙的不對,他也就不是那個權仲白了,他握住清蕙的肩膀,低聲道,“怎麽了?今日是家裏和你說了什麽?”


    清蕙肩膀微微一顫,竟輕輕地把他給推開了……


    自從兩人說開以來,感情雖不說一日千裏,但在權仲白看來,也是穩中有升,清蕙很少拒絕他的擁抱,此時這麽一推,權仲白立刻便覺得有異,他關切而不解地細審著清蕙的神色,卻是越看越迷惑,越看,心裏疑雲便越是濃密。


    清蕙一直是很能藏得住事的人,她的城府丘壑,有時竟令權仲白深為佩服,可今日她的表現,實在是太反常了。甚至無須權仲白這樣的親近之人,隻是隨意一個陌生人,都能看得出來,她心裏有事……而且,她也把她的態度表現得很明白了,這件事,她並不想告訴他。


    可不論如何,權仲白依然是要試一試的,他柔聲道,“阿蕙,你有任何事都可以說出來。我雖能力也有限,但人品如何,你難道還不清楚?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夫妻之間,到了要這麽說話的地步,其實已經是一種疏遠,起碼,這就證明了兩人的感情,並不若表現出來一樣的堅牢。權仲白話說出口以後,清蕙要還是不說,他有多不快、多沮喪,也是可以想見的了。這些事,本也無須明說的,清蕙亦能明白,隻是她的表現,卻到底還是讓他失望了。


    “我……是在想歪哥的事。”她低低地說,“今天見到繼母,覺得她一夜間就老了很多,這樣的人倫慘劇,本來不該發生在任何一個母親身上的……可將來有一天,也許……”


    話不假,換了別的大家閨秀,可能這點事,也就足夠讓她不堪重負了。可眼前這個女人,那是能夠主宰一間全國商號的女強人焦清蕙,她會為了這八字沒一撇的事傷心難受?


    這擺明了,就是清蕙在敷衍他了。


    權仲白的心,不禁往下一沉,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想到了權季青在他耳邊說的那幾句話。


    “現在再辯駁什麽,也沒有用了。二哥,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對我無話可說,我心裏從來都沒有不認你這個哥哥的意思。”季青的語調甚至還有些從容,“就是因為我好崇敬你,才不希望你和她那樣的人終老一生。你若想要繼續在你選定的道路上走下去,便不能和她沾染任何聯係……唉,我知道你不會信我,多餘的話,我也不說了,我隻請二哥你,對她問一句話,一個字也別改,你便那樣當了麵問她,你看看,她會如何答你,到那時候,你便知道,她是否真有擔當啦……”


    其實從那句話來看,他根本就沒想著和眾人同歸於盡,權仲白甚至疑心,他這一番做作,完全隻是為了找到和他說這麽一番話的機會。隻是,他當時確實並不相信權季青,這個弟弟既然已經走上了歪路,感情還在,可在正事上,他是決不會再相信他了。


    但,事後迴想起來,權季青的最後一番話,完全也沒有否認他所作所為的意思,他似乎完全是出於真心。而此時此刻,權仲白望著清蕙,忽然間就很想把那句話問出口來。


    算了,他說服自己,這幾天事情多,清蕙的情緒承受不住,也是情理中事,她不願說,那就不說也好。


    “以後的事,你也無須擔心得這樣早。”他輕描淡寫地道,“時間不早了,睡吧,明早,爹肯定又要過問二皇子的事了。”


    清蕙微微鬆了一口氣,她勉強一笑,“嗯,說得是,朝中怕是又要有一番腥風血雨了……”


    雖然彼此都很疲憊,但這一夜,兩夫妻都沒怎麽睡好,權仲白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總是擺脫不掉弟弟在他耳邊的低語:二哥,你隻問她一句話,一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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