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前年冬天迴去以後,一年半的時間,連權仲白都沒迴園子裏住——畢竟自歪哥出生,大事小情就沒有斷過,不是家裏不稍停,就是宮裏病患連連,到後來蕙娘根本分不開身,就連跟著權仲白挪移,不斷從全國各地趕來求診的病患,都曉得這一年多來,找權神醫,那必須得往國公府去。


    雖說隻住了小幾個月,但蕙娘對衝粹園是有感情的,在立雪院那稍嫌逼仄的院子裏住的那一年半,對一般人來說,是雕梁畫棟、富貴豪華,可對蕙娘來說就覺得委屈。就連歪哥,也都顯然更喜歡衝粹園:才一進甲一號偏廂,他就脆生生地喊:“涼,涼。”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連涼熱都會說了呢,倒是廖養娘一聽就明白了,“這孩子,一高興就喊娘,真是再改不了。”


    孩子大了,真是天然就親近父母,歪哥從九個月起,懂得認爹娘了,每天不在母親身邊待足一兩個時辰,他是不肯罷休的。前幾個月蕙娘老迴焦家伺候祖父,小娃娃見天地就是哭,眨巴著大眼睛,見了人就要‘涼’。可偏偏為怕過了‘病’氣,他隻能待在權家,這孩子記性強,等蕙娘從焦家迴來了,他就特別地粘人,每天睜開眼看不到蕙娘在身邊,立刻就鬧著要哭。


    蕙娘對兒子,從前是見到覺得煩,在焦家那一個多月,見不到了,倒是記掛得慌,雖明知歪哥一天吃奶睡覺,那都是有定時的,可也不自覺惦記著他的飲食起居。尤其歪哥現在陸續開始長牙,時常就會發燒,豈不更讓做娘的懸心?雖說有權仲白這個大神醫照看著,可隻要住在立雪院裏,蕙娘的確就不大放心得下,直到迴了衝粹園,聽見歪哥在裏屋鬧騰要娘的聲音,她才露出笑來,拉著權仲白的衣襟,睽違多時的撒嬌語氣出來了,“瞧你,成天不著家,兒子隻曉得喊娘,都不知道喊爹……”


    她卻不立時進屋去看兒子,而是握著丈夫的臂膀,向他介紹兩個容貌平凡、做寡婦打扮的青年婦人。“來先見見大王先生、小王先生……兩位先生從滄州過來,不辭路途辛勞,高情厚意真是可感,你可不要當作是一般下人,隨口使喚了。”


    權仲白在風度上自然無懈可擊,他掃了蕙娘一眼,略略一欠身,很客氣,“勞動兩位先生了,園子裏地方大,沒幾個高人照看,的確是放不下心。”


    “俺們來了也有小一個月了。”兩位王先生對視了一眼,大王先生一張口,就是樸素紮實的河北土話,“這園子雖大,可隔鄰就是皇上家的園子,瞧著那些軍爺夜裏上值,連這裏也跟著巡邏的,倒是安定得很。這一帶也太平,道上有名的幾霸天,都不往這兒走道,倒是把俺們給閑得!好在地方大,管家也客氣,真是享盡了人間的清福!巴不得能多住幾年再走!”


    到底是習武人家,說起話來直接實在,權仲白不禁露出迷人笑容,“留你們多住幾日還來不及呢,愛住多久住多久,隻管安心。”


    蕙娘也接口和兩位先生應酬了幾句,權仲白見她態度和藹語氣親熱,於平時交際時的做派迥然有異,也是暗自有些好奇,等兩位王先生走了,兩人進屋去哄歪哥時,歪哥卻又不要爹娘了,自己捧著腳丫子,嘻嘻哈哈地要往嘴裏塞。


    “你對這兩位先生,倒是格外客氣。”他便和蕙娘說閑話,“花了多少錢才尋訪迴來的,是預備給歪哥帶在身邊?”


    “一個月一百兩銀子,花費倒也不大。錢其實都是小事,王家並不缺錢,能請動她們的還是人情。我的授業恩師出麵說了項,又硬生生將王守備拔了半級,族長出麵,這才請過來的。不然,人家雖守寡,可始終是主子身份,閑來無事,為什麽要拋頭露麵地,在我們家裏討生活?”蕙娘在屋內來迴走動,時而查看頭頂天棚,時而又踢踢牆角,權仲白這才留意到,甲一號的屋子結構,不知何時竟悄然做了調整,雖然屋內陳設沒變,可這屋子已經是內牆高聳,堂屋和東西兩進套間,全都各自有一根大梁,天棚不再相通,進出的偏門也似乎都被堵死了,就連門扉都被加厚加固,隻要一關起門來,屋內說什麽,外頭是一點聲音都聽不著,哪怕就是被蟊賊闖到院子裏了,這門一關窗子一合,不論是想吹點迷香,或是親身闖入屋內,也都不是什麽容易的事。


    “這是什麽時候改建的,”他對兩個王先生又失去興趣了,“嘿,這麽大的動作,你也不和我說一聲。”


    “歪哥出世後就改了,”蕙娘說,“和你說了要改改屋子的結構,你當耳旁風,隻應不說話的,還要我說什麽呀。”


    權仲白這才想起來,蕙娘是和他提過,要改改甲一號的布局,他當時還以為是要改過家具陳設,自然也就隨口答應了。沒想到清蕙卻是乾坤大挪移,把她在自雨堂的屋子給硬生生挪到了衝粹園裏,可能在去年臘月驚魂後,又換過了門窗,倒是把甲一號經營成了這麽個固若金湯的小堡壘似的。


    他有些哭笑不得,“難怪你這麽想迴園子裏住,原來是應在了這裏……都說江湖走老,膽子越小,你雖沒有行走過江湖,但卻是我見過最怕死的人了。”


    心底話都說過了,‘這世上我比誰都怕死’,蕙娘大方受落,“自從有了兒子,我就更怕死了。就光是為了這個,也值得迴衝粹園來,更何況,我還驕奢淫逸、貪圖享受,衝粹園裏光是一個馬桶,就勝過立雪院好多了。能迴來,我當然要迴來。”


    不過就是老人家往下退,朝廷人事有一番變化,外加叔墨說了一門親而已,府裏尚且無人與她為難,至少在權仲白所知範圍內,長輩們是連一句重話都沒對她說,更別說給什麽委屈受了。新婦過門這才三天,要說就對嫂子出招,那也是沒有的事,連她的為人秉性,權仲白都尚且一無所知……當然,他也不是不明白長輩們給說何家姑娘的意思。父親一向都是如此,在任何時候,他都不喜歡隻有一個選擇。可按清蕙的性子,她不像是會不戰而退的人,這會怎麽說,也應該醞釀著如何得體大方地收服三弟媳,借勢為他的世子之路,再添一把柴火。連理由都現成擺在那裏了:當弟媳的,肯定要服嫂子的管教,才過門就蛇蛇蠍蠍的,大戶人家體麵何存?就是權仲白自己,對這個理由,都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他連著看了清蕙幾眼,都看不出所以然來:自從清蕙下了這個決定,他就一直在等著她的後招呢,對她,他漸漸也摸索出了一點竅門,有些話不必問,隻看就好了。


    可這會都住到衝粹園裏,看來都做好常住的準備了,難道她竟這麽輕易地,就把‘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主宰’,‘除了站在這個家的最高處,我也沒有別的路好走了’,這樣的話,全都又吃下去了不成?


    不過不論如何,至少對於他來說,迴到衝粹園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權仲白心情不錯,還邀請蕙娘,“這一陣子,陳皮也往前院診區置辦了一些新器具,有些是西洋那邊流傳來的東西,說是醫生用的,可究竟怎麽用卻還不知道。還有一些極有趣的木雕,你要一起來瞧瞧嗎?”


    蕙娘皺眉道,“我看還是算了吧,上迴你帶我到楊家,去看毛三郎的人頭,難道還把我嚇得不夠嗎?還有那個楊大少爺,收集了一屋子都是泡的手啊、腳的,看了我半天吃不下飯。這會你還來嚇我!”


    “奇怪,那人頭你不是還捧在手上看過?”權仲白說,“現在掛了一層蠟,又拿瓶子裝著,那些掉下來的耳朵呀鼻子什麽的,還給縫補了迴去,無論如何,都比那個血糊拉絲的樣子要好看得多吧。那時候你不怕,隻是放在瓶子裏看一眼——怕得連飯都吃不下去了!”


    蕙娘每每要嬌弱嬌貴一下,權仲白就如此戳她,叫她不動情緒也難,她惡狠狠地剜了權仲白一眼,“以後,你把自己的頭捧來給我看時,就是再可怕,我也一定捧在手裏,仔細地看,行了吧?”


    迴到衝粹園,真是連鬥嘴的興致都來了,權仲白哈哈大笑,站起身出了院子,這邊綠鬆帶著幾個小丫頭來給蕙娘請安,“都是您素日裏看過,也點了頭的,我和石英、孔雀又再挑了一輪。全是身家清白,家裏人口簡單,又聰明本分,可堪使用。”


    人才培養,總是要提前幾年就開始醞釀。好在焦家是主子少,下人多,這一批齊齊整整的小丫頭子,那是七八歲的時候就被初挑進府中培養,十一二歲淘汰了一批放出去做雜活,十二三歲再淘汰一批,餘下的才能跟在自雨堂的大丫頭身邊做事。為這些大丫頭們冷眼取中了,各自認了幹姐,私底下悉心□出來,到十四五歲的現在,才能在蕙娘身邊近身服侍。以蕙娘的作風,事先也都對這十幾個人的性格家世,有了了解,如今隨口勉勵了幾句,便分派下去,“海藍你和你姐姐在一處,石榴跟著你石英姐姐做事……”


    這一次蕙娘身邊編製,也算是大大地換了一番血,甲一號裏裏外外免不得好一番熱鬧,蕙娘嫌吵,便令廖養娘帶上兩個乳母,乘天色近晚,山風清涼,帶著歪哥在衝粹園裏閑步,踱到蓮子滿邊上,便指點給歪哥看。“這是蓮花,看過沒有?嗯?”


    歪哥睜著一雙大眼睛,雙手緊緊地捏著小拳頭,顯是剛到了陌生地方,心裏有些怕。對母親的說話,他毫無反應,隻顧著左右張望,好像很怕荷花下一刻就生出牙齒來咬他,蕙娘和從人俱都被他神色逗笑,蕙娘道,“懶得理你了,傻兒子,以後怕也是皇三子那樣,五六歲都不會寫名字。”


    話雖如此,卻還是忍不住揉揉他又粗又硬的短發茬子,惹得歪哥咯咯直笑,又伸手讓母親抱,蕙娘便抱著他掂了掂,隨意在池邊走了幾步,一邊和廖養娘閑話,“才幾天沒抱,就像是又重了幾斤。”


    “現在足足有二十多斤了,看著和一歲半的孩子一樣。”廖養娘也說,“才剛一歲,路走得很穩!現在是才來新地兒,害怕呢,一會熟了,非得鬧著要下來走走不可。”


    這時候的小娃娃,剛從隻會吃喝拉撒的小野獸向人類轉化,漸漸能說話了,也聽得懂大人的意思,正是最好玩的時候。蕙娘點著歪哥的唇角,見歪哥被她點得像是要吃奶,不斷咂嘴吮舌,不禁壞絲絲地笑起來,在兒子額上親了一口,要把他交還給乳母時,歪哥卻不肯迴去,纏著母親的脖子,抱得死緊死緊的——因上迴在母親身上流口水,沾濕了衣襟,被蕙娘半開玩笑地數落了一句,記性大著呢,這會就努力地吸溜著口水,不肯給母親責罵他的借口了。


    二十多斤重的大胖小子,抱著又走了一會,蕙娘手開始酸了,可見兒子乖乖地靠在懷裏,卻又真舍不得放手,隻得勉力撐著,又指點景色給他瞧,“等再過幾年,你大了,讓他們帶你上山去玩,騎馬、打蹴鞠,哪怕你要打獵呢,家裏地方都是夠的。”


    說著這些她也是久未涉獵的活動,她的語氣是越來越慢,越來越惆悵,廖養娘深體主子心意,低聲道,“您現在也不是當年了,姑爺更不是那等古板人,想鬆散鬆散筋骨,在自家園子裏,又算得了什麽了?”


    蕙娘眼底,亦閃過一絲渴望,她卻還是搖了搖頭,“沒時間啊,這一陣子養娘沒過我屋裏,不知道。宜春號那裏,送了幾大車的冊子來,這東西雄黃看還不管用,必須得我自己看……”


    廖養娘小心翼翼地從蕙娘手上,把已經漸漸睡去的歪哥給接了過去,轉交給乳母,“天色晚了,風涼,還是送迴去吧。別讓睡太久,頂多一個對時,就該起來吃奶了,不然今晚又不知到什麽時辰才肯睡呢。”


    下人們漸漸散開,到末了,隻留石榴一個小丫頭給蕙娘、廖養娘打燈籠,廖養娘說,“臘月裏的事,老太爺真連一句話都沒有?連您往衝粹園裏遷,他都一聲沒吭。從前對我們私下都還有指示的,現在往迴傳話,到鶴管事那裏,都給堵迴來了,說是老太爺要安心養病,讓我們別拿瑣事打擾,就連打了宜春號的招牌,都沒能說動鶴老爺子……”


    繞來繞去,其實還是在問宜春票號的事。盛源號冒犯了宜春號,若蕙娘不出麵,那也就是兩間商號的摩擦,雙方裝聾作啞心照不宣,不至於鬧什麽不愉快。可宜春號一心想要扯虎皮拉大旗,這個行事態度,是積極地挑唆蕙娘領頭給盛源號難看。按說即使答應為宜春號出頭,也不能順著喬家人的思路走,不然,被坑的危險也是比較大。廖養娘這是對蕙娘的決定有點沒信心,想尋求長輩們的指點了。


    “媽媽是想問宜春號的事,還是想問迴遷衝粹園的事呀?”蕙娘一時興起,手扶著欄杆一按,便輕輕巧巧地跳到欄杆上頭,俯□在暮色中折了一支蓮蓬。


    “兩個都想問。”廖養娘也很老實,“何家蓮娘,老奴倚老賣老說一句,也算是看著長大的,還在手裏抱著的時候,就經常到我們家來玩耍了。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機靈得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看碟下菜的好手。現在娘家起來了,又是夫人的親兒媳婦,對家事,未必沒有什麽想法……”


    見蕙娘心不在焉,似乎全未聽見自己的說話,連手裏蓮蓬都顧不得剝了,廖養娘有點著急了。“這小半年來,事的確是多,知道您心裏亂,也還是牽掛著去年臘月那事,可——”


    她一邊說,一邊就順著蕙娘的眼神看去。廖養娘從前沒有在衝粹園裏住過,對這一帶不太熟悉,跟著蕙娘看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正要發問,忽然想起一事,忙住了口,又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遠處花木,半晌,才疑惑地問,“這是——”


    蕙娘眼神,凝住不動,她低聲道,“這就是達家姐姐長眠的地方了……”


    “可這怎麽——”廖養娘有點不明白了,“這種的不是梨樹嗎?”


    即使今年天氣暖得慢,可進了五月,不論是桃花還是梨花,肯定都已經是謝幹淨了。蕙娘也就是想到這點,才特地挑在五月迴來衝粹園,免得一再接觸桃花,又生重病。可眼前這一片林子,綠葉中隱現個個青果,雖個頭不大,但千真萬確再不會有錯,肯定是雪花梨——雖說樹苗當年移栽,當年開花也是常有的事,可今年都掛了果,那肯定不是權仲白二月裏才吩咐下來操辦的。應該是去年她因喝了桃花湯臥病在床的那一段時間裏,他命人移走了桃樹,又挪來梨林代替了。


    當時她病情危急,一應人等全匯聚到國公府等消息,衝粹園裏剩下的管事不多,甘草、桂皮,倒都是權仲白自己的心腹。後來事情又多又亂,誰也無心顧及此處,恐怕事過境遷以後,知情的那幾個,都當她已經知道,也就沒有過來迴報:手下這些人,到底還是稚嫩了一點,主子才出事,自己就亂起來了。以後還是要在底下人的教養上,多下工夫……


    心念翻湧間,頭一個想到的竟是此事,蕙娘目注歸憩林良久,待到天色漸漸青黑,石榴點亮燈籠,才為那乍然亮起的燈火驚醒。


    “是啊,這兒竟改種梨樹啦。”她接著廖養娘不知放出多久的話頭,慢慢地說,“這個老菜幫子……叫人怎麽說他好呢。”


    語氣似甜蜜又似惆悵,即使以廖養娘對蕙娘的了解,亦都琢磨不出她的心情。


    作者有話要說:權仲白快把蕙娘給搞瘋了,哈哈哈。


    今晚有雙更喲,8點半左右來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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