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行圓滿,丹田一片暖洽,權仲白徐徐睜開雙眼,解開打坐姿勢,他愜意地伸展雙腳,衝對麵床上一樣盤腿而坐、雙目深垂、唿吸悠長的封錦笑道,“子繡,功夫做完了就不必老盤著腿了,終究氣血受姿勢阻礙,老這麽坐著,雙腿容易發麻。”


    長而翹的睫毛微微一顫,封子繡緩緩抬起眼來,解頤衝權仲白一笑,他和聲道,“這一套養生吐納法,的確是好,腦中千頭萬緒那許多事,做完功課,似乎也都有了條理。恨不得一天能做三五次才好,可惜,平時忙成那樣,也就隻有這會能有點時間,忙裏偷閑打打坐了。”


    有這兩位美男子在,真是鄉間蓬舍,都豪奢起來,在這小小的荒野客棧中,屋內不過一盞孤燈如豆,兩人隔著昏暗的燈光對坐,居然也都怡然自得。權仲白沒接封錦的話,眼神在室內遊離了片刻,又放得遠了點。過了一會,倒是封錦先開口了,“子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什麽事,你打聲招唿讓底下人去辦也就是了,真要親身涉險?”


    “我哪算什麽千金之子,”權仲白笑了,“賤命一條,等天收呢。”


    見封錦還要再勸,他又道,“不要緊,昔日往西域一行,曆經艱難險阻,也算是見識過一番場麵,今日就算是刀光劍影,料也傷不到我的。倒是你,撥幾個手下給我也就是了,真要親身涉險?你要是碰破了一點油皮,我這受的壓力也就大了。”


    這擺明了是在打趣封錦和那一位的曖昧關係——權仲白畢竟是禦用神醫,皇家的陰私事兒,再沒有誰知道得比他更多了。朝野間的傳言千奇百怪,可皇上同封錦到底是什麽關係,恐怕也就隻有他同其餘寥寥數人清楚了。


    封錦星辰一般的雙眼,似乎都要被權仲白這句話點亮,他坦然而從容地麵對權仲白的打趣,“子殷你這就有點捉狹了,我還沒有問你呢,家有嬌妻幼子,隆冬臘月,你非要親身涉險嗎?就不怕迴過頭去,遭了那位焦小姐的埋怨,大冷天的,還要吃閉門羹?”


    想到焦清蕙,權仲白就是一陣頭痛,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搖頭並不答話。


    封錦在名利場裏打滾的人,哪能看不出眼色?他也不再開口,室內一時又冷清了下來。一輪半彎的月,被白雪映得透亮,從紙窗裏映進來,倒是要比燈火更亮得多了。


    偶然一陣風過,刮得屋舍索索作響,封錦輕輕地打了個抖,嚷道,“好冷。”


    他緊了緊身上的貂裘,又將火爐子給撥得旺了一點,注視著那躍動的火苗,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權仲白忽然有感而發,他居然也就問出口了,“子繡,這麽多年,每逢佳節總是如此孤淒,可曾後悔過?”


    “做皇帝的,不論什麽時候都是孤家寡人。”封錦搖了搖頭,“就算身邊有萬人圍繞,他也是一樣孤獨。人生本就是一個人的旅途,孤淒亦是常態而已,所差者,隻有習慣與否,說到後悔,倒不曾有過。”


    “是啊……”權仲白喃喃地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此身亦不過是苦海中的一葉孤舟,風吹浪急,又有誰能相伴始終呢?”


    “此等無情語,我能發,你不能發。”封錦倒笑了,“你是有妻有子的人,若夫妻不諧那也就罷了,上迴嫂夫人有事,我看你也一樣著急,這時候再說這種話,有點飽漢不知餓漢饑啊。”


    “你才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權仲白賞他兩顆大白眼,“你同他兩情相洽,雖不能日日都在一處,可也算是長相廝守,人生能有如此際遇,已經令多少人羨慕不已。茫茫人海,你當知心人是那樣好找的嗎?”


    封錦眉頭,不禁微微蹙起,他柔聲道,“子殷,還忘不了她?”


    當時達貞珠去世時,權仲白和家裏鬧得極不愉快,這些事是瞞不過封錦的,他會有此一問,也屬自然。在此孤燈冷月、陋室獨處之時,似乎白日裏那極為分明的界限,此時也都消失不見,任何話也可以自然出口,犯不著擔心對方會有異樣的猜疑、解讀。權仲白反問封錦,“子繡你說,情之一事,究竟都含了什麽呢?”


    封子繡微微一怔,他沉吟著沒有說話,半晌,才自失地一笑,“要說都含了什麽,真不知道,總之是一種感覺吧。相知相惜,為相守可以不惜一切,這在我而言,也就算是真情了。”


    “所謂相知相惜,無非是誌同道合。”權仲白說,“世上和他誌同道合的人並不少,唯獨同你有情,必定也是以色為媒。昔日陌巷初見,他可謂是一眼鍾情,那時已經知道相知相惜了嗎?怕也未必吧……在我看,兩情相悅,兩人總要外貌上相互吸引,心靈上可以唱和。可話又說迴來,你我也算是很能說得上話,外貌上也能相互欣賞,可我們之間或有友誼,卻絕無熱愛相戀……要說你和他有多誌同道合,恐怕也未必全真——”


    封錦眉宇一暗,他驀地站起身來,踱到窗前仰首眺望月色,半晌方道,“所以元好問要問,世間情為何物……這種事玄之又玄,隻講一種感覺,其實外貌、心靈有時都能不論,隻是兩人相對時氣機牽引的一種感應吧。唉,為這麽一種感覺,能付出多少,真是說不清楚的……”


    “能付出,有時已經是幸事啦……”權仲白想到一人,數種滋味,忽然都泛上了心頭,他百般悵惘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有時萬般都合適,卻偏偏無此動心之感,有時呢,什麽都太不同了,就真有感覺,可……”


    封錦有點被鬧迷糊了,他失笑道,“子殷,以你的性子,但凡是想要的東西,有什麽時候不去爭取?你該不會是——瞧上有夫之婦了吧?想你平時出入宮廷內幃——”


    “別瞎說了。”權仲白也笑了,“就那些困在深宅,成天麵上三從四德,私底下鉤心鬥角的太太、奶奶們?我可還沒那麽不挑剔。”


    “那也就是說——”封錦一句話才起了頭,權仲白神色一動,他搖了搖頭,急促地壓低了聲音,“聽見外麵馬聲沒有,他們來了。”


    封錦登時就顯示出了燕雲衛統領應有的質素,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若無其事地伸了個懶腰,大大地打了個嗬欠,又弄出些漱口□的響動來,接著才坐迴床上,將身形掩藏在被褥之中,活脫脫就是個起夜的旅人。


    雪夜裏月色本來就特別分明,雖說屋內燈火不怎麽亮,但影子可以映出老遠去。權仲白極用心地聽著,聽得那本來躊躇不前的馬蹄聲,漸漸地又都起來了,慢慢靠近了客棧,他心頭才一放鬆,忽然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響動,有人粗著嗓子低聲而含混地喊道,“風緊,扯!”


    緊跟著蹄聲便轉了向,封錦從床上翻身出來,麵上又驚又怒,三步並作兩步推開了窗子,一揚手就是一個東西出去,雪地上空登時就綻出了一朵淒美發白的煙花。


    客棧外頭頓時好一陣熱鬧,無數黑衣人自客棧中、雪原暗處冒了出來,卻並不出聲,甚至連被追殺的那一夥人都沒有一點聲音,隻聽得場地裏箭矢帶出的風聲,放火銃時那沉悶的轟聲,還有慘哼聲、哀嚎聲……權仲白想要下去,可被封錦扣住了肩頭,他隨手拿起佩劍敲了敲板壁,不多時,兩個黑衣人推門而入,手中均握了繡春刀,在門口做戒備狀。封錦衝權仲白露齒一笑,和聲道,“子殷兄,都說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要是出了半點差錯,就不說國公府,單單是舍妹那裏,就交待不過去了。”


    權仲白本也不以拳腳功夫見長,聽見封錦此言,也就罷了,過了約一盞茶工夫,底下便有人來報,“迴稟首領,人都已經拿下了。”


    他麵有慚色,“不過,對手比較兇狠,我們也沒能活捉,隻留了一兩個活口,到後來見無望取勝,均都飲刃自盡。”


    封錦略微不悅,權仲白卻截入道,“我們自己弟兄折損了幾個,可有人受傷沒有?”


    “因對方一意逃跑,”那人給權仲白行了一禮,“我等開始時又以弓箭、火銃為主,隻有少許幾個兄弟受了輕傷,後來白刃拚鬥倒是折了兩個弟兄。均是一刀斃命,沒受什麽苦楚。”


    權仲白凝眉長歎了一聲,向封錦道,“子繡……”


    “子殷兄不必多說了。”封錦擺了擺手,“一應後續,全包在我身上,你再多開口,反而是矯情了。”


    話說到這份上了,權仲白還可多說什麽?也隻得點頭道,“那我承了子繡你這個情。”


    說著,便親自下到雪地裏去,同一群下屬分派道,“這一行人必定是為運送什麽東西而來,大家從他們身上搜到的東西,全都集中給我,有石狀物尤其絕不能錯過。”


    一行人自然在一片鮮血中翻翻找找,權仲白也自己翻檢屍首,查看其尚且還有沒有餘氣,順帶扯下麵罩,驗看他們的麵容。可惜除了一些散碎銀兩,並一點粗劣的信物之外,並無絲毫所獲,這群人全都麵目平常氣質普通,即使曾經打過照麵,再認出的可能性也實在並不太高。


    權仲白越看越是灰心,不禁眉頭緊鎖,翻查了半日都一無所獲,他直起身來正要和封錦說話,忽然聽得遠處一陣騷動,又有火銃噴發之聲,那兩個黑衣護衛立刻將權仲白同封錦護在身後,一人厲聲道,“甲一到甲十三,循聲支援,甲十四甲三十,布開陣法,對方可能還有後援!”


    他口中命令不斷發布下去,這冰天雪地之間,人員立時就行動了起來,封錦和權仲白已被團團護在了人陣當中,封錦麵色端凝,手按腰間不知在沉吟什麽,權仲白遊目四顧,心頭思緒輪番侵襲,一時竟連寒意都未曾覺得,隻陷入到了自己的情緒海中去。


    過不得一會,前方發來信號,卻是喜訊:原來這一批人馬乃是前哨,真正的車隊還在後頭,還有十多個好手護衛著,為探子發現時,這群人還正在準備安排人馬撤退呢。奈何車重路滑,走得極慢,這就為人發現,雙方經過激烈交火,現在那邊場子也清出來了,正組織人把車往這邊趕呢。


    大冷天的,雖說對最終目的,還是迷迷糊糊,可誰也不想無功而返。眾人精神都是一振,於是重新將客棧打掃出來,這一次各屋都點起爐火,還有人送上熱湯水並金創藥等物,供眾人休整。權仲白等待了小半個時辰,便見到三輛黑乎乎的大馬車被緩緩推進了場院裏。燕雲衛來和封錦報告:馬車上送的都是一袋袋的私鹽,從官鹽價值來論,這一車貨物,也是頗為值錢的。更可以解釋其為什麽由這許多人護送,並且其都持有兵器。


    封錦看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道,“都搬空了,鹽全拆出來倒在地上,看看馬車有沒有夾層。大冷天,這麽多好手,這樣走路,送私鹽決不是這個送法。”


    這一次,他的語氣已是信心十足,眾人自然也都領命去做,封錦倒背雙手,站在權仲白身邊,雙眼神光閃閃,不知在沉吟什麽,他問權仲白,“子殷兄,不再去查查那些人的麵孔嗎?”


    有他一句話,底下人自然把那十多個好手並車夫都扯了過來,還有兩三人苟延殘喘的,卻也是出氣多、進氣少。權仲白查看了一番,見都是自己割斷了脖子,又或是刀戳胸口,此時無非還是最後一口氣沒咽而已。便道,“也不要拖延了,送他們上路吧。”


    他逐個翻看這群半死的人,一路翻到最後一個,都沒見到一張熟臉,此時還剩最後一人,他才伸手去翻時,隻聽得遠處有人喊道,“是有夾層——呀——是——是火器——”


    即使是以權仲白的定力,亦不由得立刻翻身,他才喊了一句,“所有人立刻逃開,有多遠是多遠——”


    正是此時,那最後一人翻過身子,手中寒光一閃,向他刺來。那邊車內畢剝之聲漸起,漸漸的聲響越來越大,終於化作轟然一聲巨響,頓有火光衝霄而起,將業已結冰的血泊,重又燙得融了。


    #


    啪地一聲,似是重物墜地,在這萬籟俱靜的夜裏,本不該有的這麽一聲,立刻將蕙娘從夢中驚醒。她彈身坐起,茫然四望,隻覺得心跳得很快,似乎才剛做了一個噩夢,卻又想不起來了。此時醒來,才覺得周身都是冷汗。


    她稍微擦了擦額前冷汗,從床上翻身下來時,才覺得一陣冷意傾襲而來——立雪院雖然燒了炕,可卻比不得衝粹園、自雨堂裏的水暖,這裏的冬天,她始終無法適應。


    披上衣服,倒了半杯水徐徐地咽了,蕙娘始終還是介意那不知其來的聲音。她遊目四顧,見四周萬籟俱靜,並無不妥。這才漸漸地安下了心來,又徐徐踱到窗邊,習慣性地去撫弄焦尾琴的尾巴,順便掀起簾子,心想道,“今晚該不會又下雪了吧?”


    這才掀起簾子,她的眸光忽然一頓,手中瓷杯,驚訝之下竟差點沒有拿穩……


    外頭冷,雙層玻璃窗上結了冰晶,這冰晶不知何時卻為人給抹得化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就正正地拍在炕前窗上,淡紅色的血水正點點滴滴地往下淌,淌到一半又結了冰。在另一扇窗子上,還有一團血跡,像是有個血乎拉絲的重物被擲到了窗戶上,又被撞到了地上去。


    蕙娘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往外一看……


    果不其然,一個圓乎乎的東西,正靜靜地躺在窗下的陽溝裏,隻稍一細看,便能看出那果然是個人頭。


    作者有話要說:大元旦的我卻這麽更新真是……今天更新得早一點,希望大家喜歡!


    話說,都怎麽過新年夜的?


    報告個喜訊,我的鼻塞在一天天地好轉ing!昨晚睡得比較好一點了


    今天送走過敏原,555555……太舍不得了……應該過幾天就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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