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鬆也有點犯膩味,現在她看姑爺,沒從前看得那麽高大全了。可勸慰姑娘的話,那也不能不說,“姑爺這也是心疼您麽,您不也說了,他什麽都不懂,怕就是想著,您以後常常要這樣折騰著起來,也是心疼您……”


    這說得也許還有點道理,蕙娘把權仲白的行動左右想了想,一時也難以下個定論:她一直覺得權仲白實在是真的很傻,若非一身超卓醫術,早就死無葬身之地。可話又說迴來,出入宮禁這麽多年,他也沒惹過什麽麻煩。在那一群人精中進退自如,要真是傻,那也實在是說不過去了吧……


    “他要真傻,固然是傻得該死。”她扶著腰,想到昨晚還是沒能成功地‘在上頭’,真是罕見地把火氣都露在了麵上,“可要是假傻,那就更是罪該萬死了!”


    說完這話,也算是把鬱氣給發泄完了,蕙娘瞟了石英一眼,沒好氣地抬起了半邊眉毛,卻並不說話。


    石英此時,倒是比綠鬆要從容一些了,她討好地為蕙娘掖了掖鬢角——剛才一通發作,金釵都給頓到了地下,碎了一地的珍珠,孔雀正蹲□撿呢。“昨兒同桂皮一路走,倒是聽他說了些姑爺的事……您別動氣,姑爺這也是在山野間行走慣了,心直嘛……”


    蕙娘神色稍霽,她瞥了綠鬆一眼,綠鬆頓時會意地合攏了東裏間的門扉。石英就在蕙娘腳邊坐了,不疾不徐地交待了起來。“您也知道,姑爺走到哪裏,都被當作天神一樣對待,從蘇杭到西安,隻要一亮身份,當地豪門巨富爭相宴請不說,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都極樂於結交的。這些年來雖然走南闖北也吃了不少的苦頭,可其實要講究起來,比誰都能講究——畢竟是真的吃過見過……”


    她瞥了蕙娘一眼,輕輕一咬牙,“要比咱們隻是在京城打轉,是要強上一些的。”


    她抬舉權仲白,那就是壓低了蕙娘,可蕙娘沒有不悅,她欣然一笑,“人家比我們強,我們也不至於沒有心胸去認,如不然,不成了又一個文娘了?”


    石英和綠鬆交換了一個眼色,兩個人都偷偷地笑了,石英繼續說。“據他冷眼看著,少爺嘴巴刁。雖說淡口也愛,可最中意還是濃口,甚麽羊肉燉大烏、三絲魚翅、濃燉山雞鍋子,凡是濃香馥鬱鹹辣可口、入口即化的菜色,少爺雖然嘴上不誇,可往往能多吃上一碗飯……他還說了許多少爺日常起居的講究,我再慢慢說給您聽……”


    蕙娘半合上眼,那張動人的俏臉上,焦躁、挫敗已經了然無痕,她又重新拾起了自己那超然的風度,唇角似翹非翹,隨著石英的講述,終於漸漸往上,綻開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笑花。


    #


    權仲白中午一坐下來就覺得不對勁。


    立雪院沒有小廚房,焦清蕙要自己吃私房菜,就得在院子裏先支了小爐子小鍋另做,這種紅泥小火爐,火力控製得不像大灶那麽便當,也就能隨意炒幾個家常菜罷了,真的要做功夫菜,一來場地不方便,二來動靜太大,同直接告狀,也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有好幾次,立雪院裏的這個廚娘,怕都是隨意取了大廚房送來的一道菜,再行加工而已。味兒雖然想來一定很不錯,但權仲白可也還能抵禦就中的誘惑。


    可今天就不一樣了,八仙桌上多了一個小小的藥罐子,雖然還蓋著砂蓋,但已有一縷濃香傳出,好像一隻小手,一把就握緊了他的胃袋狠狠地擰動。權仲白忽然感到比平時更甚了幾倍的饑餓,他不禁咽了咽口水:就為了和焦清蕙鬥氣,他足足有半個多月沒能吃一頓好飯了。平時一出門,經常忙得飯都忘記吃,在宮中吃廊下食,那個味道還不如立雪院裏的夥食。一個人飲食不安,精神就不能安定,如在外地,將就也就將就了,可偏偏這是在家,焦清蕙頓頓又都吃得那樣香……


    焦清蕙見他坐了下來,便自己拿著一塊白布墊了手,將砂蓋打開,刹時間,整個西裏間都要為這一股幾乎有形有質的香氣給充滿了,權仲白就是閉著氣都不行,這馥鬱濃烈的味兒實在是太霸道了,它簡直就是把自己擠進他的懷裏,霸道地用海參那略帶海腥氣的鮮香,同口外上好羊腿肉那特殊的甜香,配著海椒、花椒,還有一點子八角所散發出的嗆香所組合成的一股獨一無二的味兒,侵占了權仲白的全副心神。——不誇張地說,這幾年來吃過的羊肉燉海參多了,可還沒有哪一道能像今天這一罐子一樣,令他實實在在、垂涎欲滴……


    他猛地迴過神來,不禁含恨瞪了焦清蕙一眼:桂皮這個死小子,嘴上沒個把門的,昨天肯定是賣了自己,指不定,該說不該說的,他全給說了……焦清蕙也實在是太咄咄逼人了,她難道就不知道服輸這兩個字怎麽寫?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她這是一步一步,要把自己逼到牆角!


    可他又卻還不甘心認輸:第一次較量,誰輸誰贏,實在有一錘定音的作用,這就不說了,就和這無關,他瞧見焦清蕙那顧盼自得的樣子,心裏還真就有一陣火氣,要發發不出來,要咽又咽不下去……


    “真香。”蕙娘又感到一陣愉快,她笑得春風拂麵,“姑爺也跟著嚐嚐?”


    權仲白喉頭一陣滾動,他一扭頭,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委屈:這麽多天,天天都辛苦,在立雪院也和打仗一樣,就沒個鬆弛的時候,連一口飯都吃得不安心……


    “你多吃點吧。”他到底還是沒有輕易讓步。


    蕙娘點了點頭,她親手給自己盛了滿當當一碗海參,細吹細打,先吹了吹那絲絲縷縷的白煙,這才一口咬下去,潔白的牙齒一陷進大烏參中,頓時就帶出了一泓汁水,焦清蕙也就跟著發出了細細的、滿意的歎息……


    權神醫一個下午都不大高興,看病開方的速度也特別快:這麽幾天下來,能有資格鑽沙到前頭插隊的病號,多半都給看完了。他開始給那些沒權有錢,可以常在權家附近居住,隨他的行蹤遷移的病者扶脈,這一天竟給上百人號了脈,饒是他自幼練就的童子功,打磨的好筋骨,夕陽西下從診室裏出來時,也是累得頭暈眼花。桂皮善解人意,上來給他捶背,權仲白肩膀一抖,卻把他給抖下去了。


    “少爺您這又是怎麽了……”桂皮一點都不怕他,還笑嘻嘻地賣好呢。“今兒中午,連我都聞見那香味了,真正是饞蟲都給勾上來,您成天扶脈辛苦,這還不得吃得好點啊——”


    權仲白瞪了他一眼,要數落他幾句,又沒有話口:蕙娘打探他的口味,那是做妻子的體貼他。難道他還能不許桂皮漏嘴?


    可要說桂皮對兩夫妻在後院不出聲的戰爭一無所知,那也有幾分小瞧他了……這小子,古靈精怪的,雖然好用,可也特別喜歡給他添亂。


    “平時懶得和你計較,”他索性也就擺起了主子的架子,“你倒是把自己當塊材料了,自作主張,興頭得很啊。”


    桂皮立刻就軟了下來,他精靈就精靈在這裏:從來不和主子抬杠。


    一句話都不為自己分辨,他就認下了這私傳消息、偏幫主母的指控,也一字不提自己的動機,隻是殷勤地為權仲白出主意。“您都有好久沒上臥雲院用晚飯了,要不然——”


    權仲白搖了搖頭,“這不妥當,也有失厚道。”


    “那就出門……”桂皮看主子神色,他把話咽進肚子裏去了,“快到飯點了,您還是早些進去吧,女兒家都愛聽好話,多和少夫人陪幾句好,想來,少夫人也不會為難您的。”


    一頭說,他一頭就一溜煙地出了院子,權仲白哭笑不得,站在當地又想了想,也隻好舉步進了內院。焦清蕙果然已經坐在飯桌邊上等著他了。


    這一迴,小藥罐不見了,桌上菜色一如既往,看著好,吃起來的味道卻是可想而知。權仲白遊目四顧,他實在好奇得很——也是饞得厲害了,便多嘴問了一句,“海參你一個人全吃完了?”


    “這哪能呢。”蕙娘一臉柔和的笑意,“我是從不吃隔頓菜的,姑爺又不吃,這可怎生是好呢?自然也就隻有——”


    她拉長了聲調,見權仲白已經露出了一臉愕然的心痛,才噗嗤一笑,“也就隻有賞給綠鬆她們吃了嘛。”


    綠鬆和石英、孔雀、雄黃這幾個服侍用飯的大丫頭,都給權仲白行禮,一個個紅光滿麵、笑容可掬,“謝姑爺賞。”孔雀最捉狹,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兒。


    權仲白自知失言,隻好磨著牙,不說話。蕙娘雙手托腮,溫柔又深情地盯著他瞧,“姑爺怎麽不動筷子?”


    今晚還好,似乎沒有特別菜色加餐,這沒油沒鹽的飯菜,吃起來也不算難熬。權仲白在心底歎了口氣,一邊動筷子,一邊拖蕙娘下水,“你怎麽不吃?”


    “石墨今晚給我做銀絲牛肉,”蕙娘一彎眼睛,“這是吃熱乎的菜,要冷了就不好吃了,可不是等姑爺迴來,才趕著下鍋呢?”


    正說著,石墨已經端著一盤子香飄萬裏勾得人饞涎欲滴,紅白相間、軟嫩酥香的銀絲堆牛肉上了桌,最妙是油瀝得格外幹淨,看著一點都不犯膩乎。色、香之絕、之勾人,實在是言語難描。蕙娘還說呢,“這是春華樓鍾師傅的拿手菜,可鍾師傅吃了石墨的手藝,都誇說比他還強。”


    她沒問,‘姑爺嚐不嚐’——偏偏就是今晚沒問,一邊說,一邊已經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銀絲慢慢咀嚼,竟不去碰那紅彤彤細而卷曲,上頭還掛了一層薄薄芡汁兒的牛肉。


    權仲白再忍不住,他大叫一聲,奪過盤子,一筷子就掃了半盤到碗裏。一頭是氣、一頭是餓、一頭是饞,越氣就越餓,越餓就更氣,一頭吃菜一頭扒飯,不片晌,一碗飯已經見了底。魏晉佳公子把碗重重地頓在桌上,麵上又是惱恨又是挫敗,又是迴味無窮,竟是難得狼狽如此。


    一屋子人都笑了,丫頭們忍俊不禁,蕙娘淺笑盈盈,又親自起身給權仲白盛了一碗飯,她連眼色都不用使,幾個大丫環魚貫都退出了屋子,綠鬆還把門給順手掩了。西裏間一下就靜了下來,蕙娘就著銀絲吃了兩口飯,就把筷子給擱下了。


    “你說你呀。”她的話裏又透起了那一點點居高臨下的和氣,可這和氣被責怪給包裹著,倒並不令人覺得受了輕視,反而有些別樣的親昵。“連個親疏都不會分,你心裏有人家,可人家安排的時候,就沒想到你累了一天,也想吃一碗還能入口的飯菜?”


    肚子飽了,心情要不好也難,權仲白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蕙娘把剩下半盤子牛肉也撥到權仲白碗裏,她聲音輕輕的,“會惦記著你的口味,給你做些適口菜的人,是你的媳婦,可不是你的嫂子。”


    這本來為了逼他就犯的伎倆,被焦清蕙說出來,反倒像是一心一意為了體貼他,討他的好似的。可話是被焦清蕙給說盡了,權仲白能說什麽?他也隻好認輸了。“行,是我不好,我小瞧了你行不行?”


    他又有點煩躁,“你也是的,有話直說不行嗎?本來好來好去,一句話的事,現在倒鬧成這樣!”


    沒等蕙娘噎他,他又趕快轉移話題,“不就是不願意自己說,想讓我和娘開口嗎?你早和我開口,我也就早去說了……我去說就我去說,明兒就說,保證不把你扯進來,行了吧?”


    蕙娘白了他一眼,給權仲白搛了幾筷子銀絲,“吃你的吧……哪來那麽多話,這事不用你管,我自有主意。你就當不知道就行了,不許隨便說話。”


    到了末尾,到底還是帶出了幾分頤指氣使,權仲白恨恨地填了一口牛肉,真不想理她,又實在忍不住好奇,“不要我管,你這麽逼著我幹嘛,很有意思?”


    有意思,怎麽沒意思?蕙娘心裏想著,麵上卻迴答得很委屈,“立雪院就咱們兩個人,什麽事都要商量著辦。我就是要迴敬一招,那也得你點頭不是?”


    她話裏有話,“一拍腦袋,就代咱們倆做了主的事,我可做不出來。”


    權仲白被她說得頭大如鬥,真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佛家語所說‘眾苦逼迫、如毒蟲齧身’之苦,隻覺得連銀絲牛肉都沒那樣好吃了,他要頂嘴,可一張口,看見蕙娘笑盈盈的樣子,又懶得頂嘴了,一賭氣碗一擱,“吃飽了!”便拔起腳來,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


    到得院子裏,為冷風一吹,忽然間所有怒火竟全都化為烏有,隻餘一團大火燒過後的黑灰,被風吹一吹就散了,他站著想了想,便直出了內院,也不顧幾個護院小廝唬得顛三倒四的,從角門裏出了良國公府,不多時,身邊早又為各地來求診的患者給圍滿了……


    作者有話要說:蕙娘出招,便知有沒有!


    今天就一更,大家enjoy!嘿嘿嘿嘿!


    今晚吃淮山牛肉湯,青椒炒豆幹,好吃~


    ps 謝謝灑灑、讀香和一位無名英雄在2012-11-14 22:47:22扔出的地雷~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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