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裏的深宮,原本空曠的議事大殿,被一排排的書架擺滿,為了防止潮濕蟲蛀,即便用了炭爐也沒有擺放去燥的水盆。讓空氣顯得十分幹燥,從口中吸入肺裏,再由肺轉到肝,二人都在隱忍這躁動的肝火。


    顧晨看著麵前姬倡的麵容,隱約能從他的臉上看到與老頭重疊的地方。感覺到他眼中的冷意,雖然不知為何,但難免心中恍惚,隻怕自己那閑庭野鶴的想法也不那麽容易實現了。


    現在對他的態度實在難以捉摸,拜師時那句“我要殺了你”還帶有少年稚氣,能讓人一笑而過。而現在即便和顏悅容下,也不禁令人心生寒意。也不是害怕,隻是苦於老頭子的遺願怕是為難了。顧晨兩世為人,信這一字始終也不曾丟棄過的,非到山窮水盡都得試一試,心道:“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看他待如何做。”


    姬倡麵龐上的表情一變再變,那份厭惡最後又被他埋在了眼底不再表露出來。想起族老帶來的話,看出顧晨還不知道那份遺詔之事。隻是心裏煩躁不減,那群老家夥將遺詔的內容告訴他,而不是顧晨,就是想用這份遺詔束縛住自己。姬倡靜靜地看著顧晨,眼睛不自然地轉動,若是親近他的母親還在世,就該知道這是他在動著歪腦筋的時候。他在考慮怎麽對待顧晨,或者更應該是什麽時候讓其死去,怎麽死去的問題。


    “老師可知秦國即將對魯用兵。”顧晨不上朝會,姬倡遞上一封秦國國書,裏麵詳盡了姬賜當初允若的讓境借道一事,還附有姬賜的銅章印信。


    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拐了個彎談到秦國出兵一事上來,顧晨也隻能迴道:“老王上在時就有為難過,隨後臣提議他借由魯國刺客進宮刺殺一事對其用兵警醒,以免日後累及大周的名聲。”


    “是呀,老師一心為國,結果孤那二哥竟然還因此記恨,派人刺殺老師您,實在是可惡。”


    “王上,當時的並未定案說是二殿下所為。”顧晨沒接他的暗示。如今姬襄被軟禁在宗祠內,就是老頭為護他性命做的安排,即便是老頭再偏心姬倡,他總歸也是親生兒子。現在要是讓姬倡拿住由頭,肯定會借題發揮,再舉起為師報仇的大義,行借刀殺人的小人行徑。顧晨護不住姬襄,也不想做那把殺人的刀。


    隻不過就在他以為自己已經顧全的十分周到時,卻怎麽也沒想到這刀本就是衝著他來的。隻見姬襄順勢將話鋒一轉:“孤也知老師大量,不管此事是否二哥所為,就此揭過也好。不過出兵一事還需要老師相助。”觀察了下顧晨的表情繼續說道:“老師為父王生前所定之計實屬良策,隻是可惜被大哥的事情給耽誤了,而後父王又在歸度路上突崩,國之不幸。但事不可緩,孤已經迴信給秦王,以七日國喪之由請他暫緩出兵一事,同時今日朝會也請大將軍做好準備,再次發兵征魯,趕在秦軍到來之前陳兵邊境,將父王生前的計策進行下去。”


    聽他所言,不知為何會想起姬賜所說答應介休延緩秦國出兵一事,顧晨恍然,感歎的是老頭就連自己的身後事也算計進去了,可若這也是他必死的原因,豈不是說也是因為自己?顧晨茫然了,姬倡再說什麽也沒聽清楚,隻是含糊迴了句:“王上與大臣們決定就好,不用知會臣。”


    不料姬倡卻說道:“此計當初是老師謀劃的,老師自然要知道的更詳盡,孤也是想問策,以免出了紕漏。”停頓片刻,裝作欲言又止一番才繼續說道:“其實孤今日還是有一事相求,父王在世時可隨軍出征,隻是孤如今新王登基百廢待興,實不便再隨軍出征,想請老師替孤牧軍而行,代為行使監軍之責。畢竟如今老師是孤唯一可信之人了。”


    替他出征?!顧晨一怔,從沒想過自己要上戰場。可能見他還在猶豫,姬倡又道:“老師其實不必擔心,雖說是征魯,其實也不過是在邊境上走過一遭,就算有宵小敵人,有大將軍在側不會有危險的。”


    “實乃沒有可信之人,孤又不放心大將軍獨領數萬大軍在外,還請老師不吝相助。”姬倡說著就要給行大禮,顧晨趕忙側身讓過,知道他說也是有理有據,姬賜生前要隨軍何嚐不是包含了這層原因。


    不過姬賜是周王,威望尚存,能壓住軍中的兵卒將領,自己隻是新丁太史,在軍裏全無跟腳,隻怕林仲文要是有心想反,第一個就得殺了他祭旗。想到這他後背不由淌出身冷汗,臉也瞬間沉了下來。姬倡看著顧晨複雜的眼神,心頭一顫,沒來由感到害怕了一下。剛想變迴那個怯弱的三世子,複想到自己如今已經是王了,需要害怕的應該是別人,不是自己,再冷淡道:“那就有勞老師了。”


    這有點趕鴨子上架了,顧晨身子微僵,難得升起的一些想要勸誡他注意漢國陰謀的心思也熄了下去,淡淡應了句:“是,王上。”


    姬倡也沒正式發旨,像是知會了顧晨一聲,而後讓宮人去軍營遞了個話,此事算定下了,隻等大將軍點卯三軍後,擇日通知出行。


    顧晨沉著臉往宮外走去,送他出宮的是一個新的宮人,似乎被他沒收起的氣場嚇到,感到驚懼地縮在他的身旁,一路陪笑,生怕觸了這位大人的黴頭,丟了月俸不說,指不定還要挨板子。想到新王喜怒無常地就愛賜下人板子,宮人身子就打了個冷顫。


    無聲的笑和沉默的人,顧晨眼裏沿路那些宮人、侍女還在忙碌,為翻新王宮而奔波,一切都像新生,她們就像這個寒冬到來之際生長出來的嫩芽,也不知第一場寒風吹來之時,這些帶著蓬勃的鮮綠還能存活下多少。


    顧晨隻在心裏感歎,走在宮道上,鬼使神差地將送他出宮的工人撇下,徑直拐去了靈堂。他想給姬賜上柱香,哪怕隻能對著那個沒有正主的棺槨。按姬倡的安排,隻怕還等不到出殯那日,他應該已經隨軍出征了。


    靈堂冷清許多,偌大的大殿內隻有一個官員打扮的人跪坐在火盆邊燒著紙錢,聽見有腳步聲傳來,才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瞧了眼,隻這一瞧他就愣住了。


    顧晨也是腳步一滯,能一麵就讓他記住的人不多,梅習禮就是成功的那一位。成他打量自己的當口,梅習禮已經再低下頭,小聲稱唿道:“顧大人,可是來上香的?”出乎意料地沒有初見時候的愣氣,語氣恭順,仿佛變了一個人。


    顧晨像是看一個稀罕物一樣上下掃量一遍,最後才輕輕嗯了一聲,也不再好奇這個呆書生為何會出現在王宮內,還一副官員的打扮。


    見他不說話,梅習禮也不好再攀談,隻能欲言又止地在旁邊安靜地杵著。


    顧晨繞過火盆,來到靈案前,眼裏隻有擺放在上方的牌位,一直看了很久,才拿起桌案上的香為老頭點燃了四柱。然後就安靜地看著,他不說話梅習禮也不敢打擾。一直等到香燃了過半,煙氣正濃,顧晨突然深吸了一口檀香氣,決然轉身離去。等他重新踏出大殿之時,已經不複來時的頹廢低沉,充滿了鬥誌。


    梅習禮注視著顧晨一直走到了門外,就要拾梯而下時,終於忍不住叫道:“大人,你還欠下官一身長袍!”


    果然還是個呆書生,顧晨嘴角一揚,頭也不迴,隻是舉手輕擺當做招唿,很隨意地說道:“大人不欠你的長袍,不過哪天你不是下官了,大人送你一身長袍。”本隻是一句玩笑話,說完他就走下階梯,隻將漸遠的身影留給身後的燒紙人。也不知那人目光逐漸冷冽,咬牙呢喃自語道:“等著,我已經要讓你親手奉上。”


    顧晨不知道也不在意身後人的想法,剛剛的一個照麵他就猜測出這家夥蹲守靈堂燒紙,隻怕是為了拍新王的馬屁。想到這他又忍俊不禁發笑,真好奇對方要是知道是這位新王親手謀害的自己父王,又該是什麽表情。“這紙錢燒得可真諷刺啊!”顧晨甩甩頭離宮,並未將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想來以後與他應該是見不上麵了。


    林仲文的將軍府少有地落在了城西,離府不遠處就是龍蛇混雜的西市集。據說是林將軍特意選址,說這邊煞氣重,適合軍伍之人。當年姬賜就劃了大塊地給他,任由林仲文搭建,也不管僭越之事。所以林府應該是除了王宮與唐武雲的丞相府之外最為闊氣的府邸了。


    林行道自其父親領著他們來洛邑之時就與其分家了,自己拿著銀錢在城東頭開了家落鳳梧,真正住到了父親的正對頭去了。林仲文不喜歡男子太柔氣,結果他就整日泡在女人堆裏,生生活出了脂粉氣。林仲文想讓他入伍當將,可他愣是連官都不當,做起了青樓老板。真正做到了兒子與老爹對著幹。兩父子從此是多年都不見麵了。


    林行道抬頭看了眼林府的匾額,感覺林府二字就像是一隻兇獸的雙目,透著吃人的幽光。砸吧砸吧嘴,有些猶豫是否要上前叫門。上迴他在府裏還是林仲文帶兵出征之時,不得已迴來坐鎮,今天不同,一想到那個不講理的老頭也在裏麵,他就十萬分不想進去。隻是再想到今後要做的事情,隻能歎口氣:“左右都繞不開他去了。”


    邁步上前正要打門,大門就自己打開了,出來的是他三弟林平雲。兩兄弟正對一眼,林平雲先是一怔而後大喜道:“大哥你迴來啦!”可不是大喜,自家這位大哥自從離開齊國與父親鬧了脾氣可一次沒迴過家。此刻見到他在家門前,可比街麵上忽然碰上的更驚喜。


    “大哥迴來找爹的?”總不能找他,林平雲還是不確定問了句,見林行道微微點了點頭,興奮地拉上他的胳膊就往府裏走,也不顧自己在外有應酬,剛進院子就大聲喊道:“爹!爹!大哥迴來了!”


    林仲文歲數其實與姬賜差不多大了,姬賜死後,這幾日他也在感慨,年歲不饒人,家裏子女又是這麽個情況,隻有一個老三還在膝前伺候著,頗為低落,也不敢再逼迫他習武為將,就算想當個文官,也讓出了不少利益給林平雲換了一個。隻是心裏還是想著他這個大兒子,所以那日咕兒帶著林行道的密信前來,他也是第一次想順著這個大兒子的想法做一迴事情,最終同意了他的想法,才在棺槨入堂當日做壁上觀,任由定山軍的甲士掌控全場。


    人老了可沒多少時間再倔了。這是咕兒勸他的原話。現在聽來確實在理,他心裏也隱隱後悔:“或許當年真的做錯了。”


    林仲文正在書房長歎,就聽院子外麵林平雲大唿大哥迴來,他心頭一動,站起身就要引出去,可忽然又礙上麵子,悻悻地坐了迴去,還使勁隱忍臉上的笑意,生怕被人看出來。


    等林行道被自己三弟帶進書房裏的時候,就看見林仲文正僵著臉,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看著是不喜他迴來。


    冷臉對冷臉,見林仲文這般臉色,林行道的臉色也不善道:“你不必擺這副麵孔,我迴來說個事就走。”


    “哼,不是說一輩子都不見我嗎。怎麽著要死了?”父子兩都是倔脾氣,林仲文懟迴去的話更難聽。


    夾在中間的林平雲見兩人又要不歡而散,著急得額汗頭泌出來了。今日難得大哥肯退一步迴家裏,他可不想再像幾年前一樣,二人一陣吵就又是老死不相往來了,連忙當起了和事佬,笑道:“父親,大哥難得迴來一趟,定也是因為想你了。”這邊又對林行道說著:“大哥,你別看父親這樣,其實日夜都掛念你呢,你看你以前用的那把劍,都還一直擺在了書房裏頭。”


    這麽一指,書架上果然很突兀地擺了把青銅劍,想到這柄劍還是冠禮之時林仲文所送,林行道臉色這才緩和了些。這邊被自己小兒子戳破心事,林仲文也是臉色尷尬,直斥道:“不是約了你那些無用書生飲酒嗎?怎生還不走!”


    “那父親和大哥你們單獨聊聊,我就不打擾了。”見兩人間的氣氛終於緩和了些,林平雲很識時務地退出了書房,把門帶上了後,還貼心地交代府裏的下人,沒事不要去書房打擾老爺。


    屋裏隻留下帶著隔夜仇的兩父子,麵對麵……


    “迴來做什麽?”


    “我想迴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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