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乍起,秋寒料峭,陽光剛打過城牆,斜進都城。此時的長街上依然有除不潔者在費力地衝刷地麵。他們需要先用沙土覆蓋住大部分的血跡殘汙,再用清水才能將凝固一整晚的血漬衝淡,等暗紅色變成淡紅,再到漸漸地不為人察覺,最後還要拖來新鮮的鬆枝點燃,讓鬆香彌漫遮蓋掉濃重的血腥味。這些洛邑最底層身披黑蓬蓑衣的仆役,要在天明之前將都城昨夜留下的罪業痕跡全都洗刷幹淨。


    隨著“鐺!鐺!鐺……”聲響起,東城樓的醒鍾被敲響。這座都城被喚醒的同時,也已經恢複到往日的潔淨。就連被撞壞的西城門也都被卸下,擺上了一排簡易拒馬,暫時禁止人員出入。不過其內恐怖的景象,恐怕就算沒有阻攔也很長時間沒人願意行走在西門下。


    遠遠望去的城門洞被濃煙熏得漆黑,最可怕的地方是在地麵和牆壁上被拓出清晰的人形印跡。這些都是昨夜被活活燒死在城門下的人所留下的印跡。在屍油的作用下,石板上形成了詭異的琥珀色。據說後半夜吐暈過去好幾個除不潔者,才將整個西門下的人形屍體都鏟幹淨。


    “鐺!鐺!鐺……”又是三聲,前後城樓上醒**響了九聲,這是大朝會的醒鍾。不過在今日它也是喚醒還沉浸在昨夜噩夢中的洛邑子民的信號。等到鍾聲響畢,洛都裏的人們才敢從自家探頭出門,小心翼翼地走上街道。


    今日的街頭少了往日的喧鬧,明明是人來人往卻異常安靜。沿街的店鋪也不同往日那般將幡子高高掛起,而隻是將店門小小開了一側,就連拉客的夥計也被展櫃得喚迴店裏老實呆著,不敢大聲咋唿。大街上的人都是匆匆去,又匆匆迴,隻簡單地買了一日用度就又迴到家中,將大門緊緊閉上。哪怕往日熟悉的朋友在街上遇見,也隻是簡單地點頭後交錯而過,沒有招唿交談,整座城市少了一樣東西——多餘的話。


    ……


    顧晨在守陽門下駐足逗留了許久,頭頂就是昨夜他廝殺的地方。一想到昨夜的種種兇險,和死在自己手上的那些士兵,他不由皺起眉頭爆了句粗口:“真是個操蛋的地方!”


    “有辱斯文!”冷不丁發出評價的是顧晨身後的一位年輕官員,隻不過他剛一開口就後悔了。因為原以為堵在宮門正中間這個年輕的背影也同他一樣的年輕官員,可當顧晨轉過身來後,紅紋莽獸的太史官服讓他打了個哆嗦,身上紋獸的都是九卿之上的官員,比他這些叫不出名堂的小官高出不知幾倍。想要低頭認錯,但沒來由的文人誌氣讓他低不下頭來,反倒不服輸地瞪了迴去。其實顧晨要是個像顏崇尚一樣的老頭,這個官員早就下跪賠罪了,偏偏他長的太過年輕俊美了,總讓人心裏有其他的遐想。就如同年輕官員心中所鄙夷的一樣,一定是靠家族蒙陰,又或者幹脆是某位王公的禁臠。想到此他更加不忿,心裏有著所謂文人風骨撐腰,年輕官員全然不知此刻如此犯忌諱的行為有可能給自己招禍。


    “斯文?”顧晨原本隻有些許不悅,迴身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官員,不僅語氣逼人,就連眼神也逼人,倒是忍不住發笑。他想生氣來著,不過卻發現可能因為昨夜殺人發泄太多,心頭一片平靜,沒了氣,再看這個無知無畏的年輕官員,可生出了趣味,眯起眼睛將自己裝成一個反派,饒有興致問道:“你哪位?不知道衝撞上官,可是要挨十杖的?”


    官員已經被自己的信念洗腦,挺著胸膛嗬斥:“休想仗著你位高權重便可以如此妄為。此乃王宮重地,吾王威嚴所在,怎能讓你在此隨意口吐汙言穢語?”他越說越激動,高亢的聲音引來不少路過的官員也駐足圍觀。許是見到人多了,他就料定對方會顧及顏麵,不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處罰他。想到也許還能一搏清名,更是繼續大聲說道:“在下身為聖人子弟,自是要不畏權貴,哪怕挨上你這十杖又有何懼?”


    說半天也沒報上名字,顧晨微微皺眉,本來還覺得自己並不占理,但此刻見他的神態做作,得理不饒人的模樣,心裏沒來由地不爽快,也沒興趣同他廢話,衝守城門的護衛勾勾手指。


    “大人,您有什麽吩咐?”這幾位護衛都是昨夜同他在城樓並肩作戰的禁衛,早就拜服在顧晨的勇武之下。更覺得顧晨說話很對禁衛軍這般粗人的口味,不像其他文官,說話文縐縐的,一句都聽不懂,還總鄙夷他們。剛剛兩人的對方他們也都聽在耳中,早就看那年輕官員不爽。聽見顧晨喚他們過去,沒等吩咐就自作主道:“可是要打這家夥板子?大人要大板還是大棍?”


    這群家夥,沒想到心裏還憋著壞心眼,竟還把小板給略過了。顧晨憋著壞笑打量起這個官員,目光還特意在他下半身逗留了許久,似乎在考慮下板子的位置,十足一個仗勢欺人的狗官。


    若說官員剛剛還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樣,此刻見對方真的敢讓人打自己板子,氣勢瞬間萎了下去,慌忙道:“你不能打我,我是唐丞相任命的官員。”


    他不提顧晨還沒在意,現在再看他一身金紋黑地的官服,才想起確實是唐武雲手下官員的打扮。


    昨夜隨著李王顏三人的倒台,與他們最親近的一些官員也都連夜被罷免。唐武雲這個丞相確實雷厲風行,在議政殿工作一夜,就提拔補充了一些平日政績不錯的小官員進了朝堂,還很貼心地大半夜給顧晨送來一份官員選拔備案。上麵密密麻麻十數位官員的變更,讓他不由腹誹,這更像是早有預謀,而不是臨時決策。


    這些半夜在睡夢中被通報使者用一塊大餅砸醒的年輕官員,更是天沒亮就急急忙忙趕到丞相府門外跪拜之後,再來到王宮外候著準備上朝。


    這個年輕官員自然也不能例外,隻不過他有些小心思,一直在丞相府門外跪到唐武雲的馬車駛出才起身往王宮趕來。


    “都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唐丞相的麵子我自然要給的,而且大朝會上打板子也太難看了。”顧晨將他看了個囫圇,又想到了昨夜那個冷麵丞相少有的窘樣,突然壞笑道:“既然你說我有辱斯文,那我便再辱一下你這位的斯文。”他招唿過來一名侍衛,小聲交代一番,說得那侍衛兩眼放光,連連稱是。


    “你們想做什麽?別過來呀,我可是朝廷官員。”官員就看見顧晨交代幾句離開後,這些侍衛就帶憋著笑將自己拿住,登時慌張地大唿大叫想引起路過官員的注意:“動用私刑可是大罪,朝廷官員可都在,你們敢……嗚!嗚!”侍衛嫌他呱噪,從懷裏抽出一條不知幾日未洗的汗巾布,將官員大張的嘴巴塞得滿滿當當。


    一股濃烈地汗臭味霎時湧上腦門,他差點就被熏暈過去,隻好用求助的目光向周圍的同僚望去。有些看不過的同僚想要幫腔說話,卻被一旁的同伴拉住耳語幾句,連忙慌張地跟同伴離開,再也不敢看他一眼。


    這下官員徹底傻眼了,後悔自己一定是興奮過頭就犯糊塗。剛夠資格上朝會,就想要學那些禦史文官不畏權貴留個清名。他嘴裏塞著汗巾說不出話,隻能昂頭發出淒厲的嗚嗚聲。


    隻見他這模樣,侍衛們都樂了,打趣道:“又不是拉你去殺頭,怎麽叫的比驢還慘?”笑罷又大聲說道:“放心,不是啥苦事。”接著他們站在宮門前當著官員的麵大聲宣道:“顧大人有命,罰你一炷香的蹲刑!”


    官員腦子裏轉了一圈也沒記起大周律法中哪裏有記載蹲刑這一等酷刑的。隻等侍衛把他拉到守陽門邊上,用力掰開他雙腿,手上則用巧勁將他的身體往下摁去,他才反應過來,這蹲刑就是讓自己蹲在宮門前。


    原本他覺得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心想橫豎不過一炷香時間,掰開大腿蹲著總比屁股挨板子強吧,倒也蹲得心安理得。可是隨著上朝的官員越來越多,尤其每個路過的官員都要看他一眼。從他們的眼神中先是有不解而後是鄙夷再到輕蔑,更有人開口與身旁的同伴小聲言語,分明聽見了“有辱斯文”。


    官員終於開始變得渾身不自在起來,想要把門戶大開的大腿縮緊,可是卻被那些侍衛們用刀鞘牢牢壓著,半點不得動彈,隻能一直像是如廁一般當著眾官員麵蹲著。


    ……


    顧晨背著手往大殿而去,那些宮門前圍觀過的官員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生怕惹惱他而不敢超過半分。心裏發笑道:“自己現在似乎就像一個大反派。”他走一半停在石階上,猛然迴頭,那些官員們也都匆忙停下身子,有些沒留神的一腳踏空,還差點從石階上翻滾下去。


    顧晨見狀,不由心情大好,剛剛被年輕官員挑起的不爽快也都拋之腦後,嘴角揚起:“難怪那麽多人想當反派,還真是爽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四顧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道三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道三川並收藏四顧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