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裏沉思默想,想起那個時候我爺爺有一次突發腦血栓倒在地上流口水,幸虧去醫院及時沒出什麽事,也沒影響到他日後的生活起居,也許就是他太善良了,上天不想讓他連自己的身體都掌握不了,所以還是把控製力還給他——有什麽用呢?等到死的時候他還不是得失去所有的力量任由別人擺弄,說實話,人喪失所有的鬥爭力才是一生最恐怖的事,但凡我還能動,我就可以找個高處跳下去,萬一是心梗腦梗這類東西找上門來,瞬間拿走你的所有力量,你不還得交待給一個像我爹那麽蠢的家夥嗎?這個玩意是人沒法控製的...


    我想起,那時候我爺爺的棺材停在院子裏,要釘上的時候所有女人都迴避了,我爹甚至又想把我趕開不讓我看他最後一眼,我很粗暴地把他推到一邊過去看了很久——因為是夏天,棺材裏有製冷設備,人們往外取那些東西,我爺爺穿著他平常出席重要場合穿的那套灰色的中山裝,麵容非常平靜,除了嘴巴張開黑洞洞的沒有什麽不同——我知道,死亡就是從那個嘴巴裏進去,拿走他的生命,出來的時候忘了把他的嘴巴再給他閉上,因此死亡是一個非常粗心的家夥。後麵人們往他嘴裏塞了一些銀元,毛毛躁躁地釘上棺材板,好像所有人都很害怕看到這個場麵,想快點結束似的。我看過了,覺得很一般,覺得我爺爺從過去到現在,從活著到死了,從一條生命到一具屍體,縱貫他一生的就是那種毫無來由的善良,甚至都不能讓我有一點點害怕,非常地沒有出息——哪怕你死得猙獰一點,臉上有那種‘都怪你!都怪你那時候不對我好一點!以後我每日每夜都跟著你纏著你非嚇死你不可’的表情也罷,他連這個都沒有。


    "怎麽樣?"因為女人是不能看死人的,據說女人天生魂魄不全容易被鬼魂滋擾,所以我去看過了我姑就過來問我。


    "他讓我轉告你,以後晚上睡覺穿紙尿褲,因為他會來找你,他怕老是麻煩你洗床單..."


    我姑和我媽同時破口大罵,說我這個嘴巴賤得慌。


    "不信你自己去問,或者我跟他說說,讓他..."這時候我看到我姑和我媽臉上那種恐懼至極的神色,也就不往下說了,我就不知道這有什麽開不得玩笑的,"實話告訴你吧,他臉上很平靜,跟活著的時候沒什麽倆樣,甚至我覺得他的氣色還比活著的時候更好了。他沒有責怪任何人,也沒有要糾纏任何人,他活著的時候把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完了,所以死的時候也沒有任何遺憾——我爺爺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我這麽說了,我姑就失聲痛哭跑出去,我媽則在一邊嘟囔‘現在想想他確實是個好老頭’。


    "好老頭總是受到壞的待遇,你過去看他不順眼,處處跟他作對,現在他死了,在你這裏總算得到了公道的評價——以後別總念叨了,你越念叨,心裏越惦記,就會越害怕,對你越沒有好處——還得往下活呢婦女,打起精神來吧。"然後我也就出去了。


    如今我爺爺死了,他已經埋到了土地裏,用不了多久他就會降解成各種養分,去滋養種在他墳頭附近的那些槐樹和野花野草,其實沒什麽不好。我還得活著,但是我感覺我這個人發生了某種變化,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但是我也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我還是看著從一百三十七億年前一直懸在那裏的星空,這麽長的時間,天象也曾經像江河奔流一樣翻翻滾滾,到太陽形成地球形成,到滋生出第一個仰望星空的人類,到我出生和我爺爺去世,這個星空也曾經發生了無數變化,它隻是現在對我表現出相對的靜止罷了——人的一生實在太短暫了,你不配看到星空裏發生什麽奇特的變化,或許,參宿四可以指望一下,它現在忽明忽暗變化得很厲害,科學家都說它瀕臨崩潰要發生超新星爆炸了,但是,哪怕它這麽危險,耗得整個人類都滅亡也不見得能看到它爆發,但是也可能就在明天,我們不知道它什麽時候來,隻知道它終歸會來,它的死亡,恰似我的死亡——到時候它會照耀整個夜空,地球上的黑夜會像白天一樣明亮...


    想象力豐富有個好處就是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輕易地把大腦思考的東西轉移到其他方麵去,我感覺想我爺爺的事太多了,就開始想亂七八糟的東西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個時候眼淚自然也就停住了,說實話我都懶得去擦,愛咋咋吧——能痛快地哭一場,那麽這件事也就過去了一半,另一半已經不重要了。


    "擦擦淚吧..."這時米娜的聲音突然從我旁邊冒出來,但是我連驚嚇都懶得——我應該驚嚇的,畢竟我爺爺的魂靈剛去不遠,但是並沒有,我並不害怕這些。她遞過來一點手紙,我懶得接。


    "不擦,懶得動。"


    "我幫你擦?"


    "隨便。"然後米娜就過來幫我擦眼淚,我則拿起啤酒喝了倆口。


    "不要想得太多,人重要的還是看著前麵。"她默默坐在我旁邊,這個米娜吧,一天到晚總是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非常討厭,不是白色的裙子,就是白色的上衣和牛仔褲。


    "我現在覺得人應該看著上麵。"我指了指頭上的星空,"喂,你少穿著白色的衣服大半夜四處走,別人家剛死人,你這會嚇到別人的。"


    "我沒有其他顏色的衣服。"米娜等了半天,見我不吭聲,就接著說話,"你是說,看著頭上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規範?"


    她是知道我關於康德這句話有一些執迷的,所以就這麽跟我說。


    "滾蛋吧,從今往後我隻看頭上這個星空,什麽內心的道德規範,編出一些鬼話哄人的狗東西們才說什麽道德規範——最常說這個的最沒有德行,我爺爺都比他們強得多。"


    "人還是要有所敬畏啊..."


    "我隻是不敬畏別人的鬼話罷了,該敬畏的我自然會敬畏...你要是沒什麽好說的迴去睡覺去吧,跟我在這裏扯犢子..."


    "我怕你一個人太孤獨..."


    "我倒不怕什麽孤獨,赤條條地來,光溜溜地...不,穿著灰色的中山裝走,中間不都得一個人過,我爺爺打了半輩子光棍,老婆娶了一堆,最終還不是跟一個再蠢不過的兒子一起過,可見女人啊兒子啊都是一些靠不住的家夥——有什麽用?不就是打個沙鍋(給死人燒紙錢那個鍋子,一般都要兒子來打的)的事?女人又有什麽用?不就是解決一下生理需要?說了歸齊人連死的時候都是一個人不是嗎?"


    "可是,總有人為你悲傷啊..."


    "得了吧,我活一輩子可不是圖別人為我悲傷來的,他媽的,我一定要找到人活著的真正意義——可憐的是,不論我找到找不到,我爺爺再也看不見了。"這時我又開始止不住地掉眼淚,"人活著其實是需要別人見證的,不論好也罷壞也罷,總有一個人為了你還在努力活著他就能特別開心,特別簡單單純的那種開心,結果我還沒來得及對他好一點他就著急忙慌死掉了,能這樣為我開心的人從今往後這個地球上就少了一個..."


    "這不還有我呢麽..."米娜抓了一大把手紙,一邊給我擤鼻涕一邊說。


    "拉倒吧你,女人都靠不住,而且她們的愛情都份量不足,這也就是你,你太高尚,太純潔了,比我強得多,我才委委屈屈跟你在一起。你知道嗎,其實跟你在一起壓抑了我的天性,我就應該三天五頭換女朋友那樣往下活,老是吊在一個女人身上有什麽出息呢?我爺爺一個老農民都能娶三個老婆,我總得比他強吧..."


    "大哥,你學你爺爺什麽不好,你學這個...你不是最討厭結了又離嗎?"


    "好像也是..."我忍不住笑起來,也就不哭了,"說起來,他非常喜歡你,說你餡餅做得天下無敵...早知道他這麽快就死,我就應該早點跟你結個婚,讓他高興高興..."


    "以後也可以的,我又跑不了..."


    "願意跑你還是跑吧,以後我跟你結婚就隻能讓我爹高興了,我不能讓他太高興——我爺爺可以他不行。"


    "你媽你姑呢?她們也喜歡我呀!"


    "她們隻是泥胎,我高興她們就高興的,所以她們影響不到我的行為,隻有我能影響她們——這個事也就怪異,別人對你的喜歡反而成了你的原罪。"


    "原罪?你確定是原罪嗎?"


    "我確定,恐怕將來我遲早要跟你分手,你自己夾緊屁股有個心理準備吧。"


    "那我沒什麽好說的了...愛情到了頂點,它已經不可能更高,就隻能往下落了,這是自然規律,其他的一切都隻是借口罷了。"


    "你準備怎麽辦?"


    "如果將來你踢翻我的這個神龕,我就把它擺正了再擦擦幹淨,破損的地方補一補,然後找一塊最樸素的白布把它遮起來,然後默默繼續活著,偶爾迴來打掃一下,看它一眼。然後,從那以後我就要去紅塵裏顛沛,再也不擺這種神龕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奔騰年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孤獨查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孤獨查理並收藏奔騰年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