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活這一生?我覺得應該沒有,偶爾想了,他也會很快把它打斷,因為他這一輩子活得太辛苦了,根本沒必要想什麽理由,這種問題隻有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才會去想。過去的人他想的大部分是怎麽活下去,怎麽活得比現在更好一些,有時候肯定會覺得活得太苦了,但是我猜過去的人沒有哪個成天琢磨為什麽活的。


    我爺爺在我的印象裏一直就是一個老頭,沒怎麽年輕過,他的樣子也不怎麽變化,大概就是老到一定歲數他那種瘦瘦的人的相貌就不會變了吧。關於他的年輕的時候我知之甚少,我爹和我姑也很少提到,反正等我能記事的時候我家裏那個局麵大概也就穩定了,就是我爹媽、我和我爺爺,也算是三世同堂。有一次我爹說三道四的時候說起來我爺爺過去是村幹部,受衝擊的那幾年曾經被人扣著報紙帽子吊起來打過,後麵他和打他的人關係不錯,我爹就理解不了,別人那麽打你你幹嘛跟他相處...後麵我爺爺曾經評論過,說我的性格彈性比較強,會活得比較自在,我爹太軸,容易犯渾,他會比較辛苦。其實那時候我經過幾次亂七八糟的事開始理解我爺爺的意思,大概就是你不要老是記著仇恨,仇恨會讓你一直過不好,人應該相對豁達一點...


    他豁達不豁達我不知道,反正他經常能說出很有道理的話,除了說我碰監門還沒有實現,其他的倒是都說得特別準。他的成就在我看來是很高的,起碼是經曆了很多戰爭饑荒都活下來了,而且成了家立了業娶了很多老婆。他有個哥哥來著,解放戰爭的時候死在戰場上了,這事他從來不提,我有一次問起來他也沒搭理我,反而是去櫃子的角落裏拎出一把二胡,吱吱嘎嘎拉了半天——這倒是我從來不知道的才藝,照我看我們這一家人都沒啥音樂天賦,小時候我想學口琴,買了一個死活研究不明白,後麵大學的時候又想學吉他,去了訓練班一看有三四十個學這玩意的,個個奇醜無比,瞬間就頓悟了——這種亂七八糟的才藝醜八怪才需要,我不需要。


    我爺爺那時候有一張特別考古的照片,是他和我奶奶的結婚照,大概是冬天吧,過去的人穿的都是那種極端臃腫的棉襖棉褲,說實話我覺得他年輕的時候長得相當一般,所以老了也不怎麽好看,就是精精瘦瘦的一個老頭。他大概因為年輕的時候上山放羊得過什麽氣管炎一類的病,所以痰特別多,經常能聽到他在外麵咳咳咳然後吐出一口大痰,我媽那時候特別嫌棄他惡心,讓我爹去說我爺爺,結果就是一頓吵架——我小的時候我爹和我爺爺經常吵架,後麵慢慢也不吵了,我發現不論我爹說什麽我爺爺都不吭氣,反正每天見麵就倆次——中午吃飯一次,晚上吃飯一次,有什麽好吵的,原來隨著年紀增大人就會喪失所有的氣性,喪失他的鬥爭精神——可憐的是,我還小的時候我爺爺就已經老了,等我真正長大了,他就死了,沒享受過...稍微享受了一點點我的好處吧,起碼米娜給他燙的餡餅他是吃到了,總算見到了一點點的迴頭錢...


    據說,我爺爺臨死的時候一直在咕噥我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我這輩子能不能原諒我爹,也不知道他這輩子能不能原諒他自己。那時候有一天他跟我姑吵架(這人就是這樣的,見誰跟誰吵,別人稍微不如他的意他就要罵人家),說了這麽一句:


    "那時候我每天騎著摩托拿繩子捆著我爹去醫院輸液,那個村裏哪戶人家不說我是大孝子?"


    "所以他沒有死在醫院而是死在了家裏,就是因為你想背著他到處顯擺自己的孝順是嗎?"我當時就在旁邊,馬上反唇相譏。


    "我不用顯擺,我是什麽人別人知道——比你強,你從小就是逆子!"


    "別人的眼光和我爺爺多活哪怕一個小時,哪個重要?你把他放在醫院,他還會被煙熏到嗎?我姑是直接殺人,你是間接殺人,我告訴你,你們這是犯罪!"


    "我...那不是我爹嗎?我故意的嗎?"


    "你還是我爹呢,我倒確實是故意的...老頭,嘴上說什麽都沒用,人的話都不如一個屁值錢,你不用替自己辯駁,你的良心會給你的人生加上注解。"


    所以有什麽用?人的死亡,如果他到了那種沒法維護自己體麵的情況下,不還是被一些沒見識的人生出來的成見裹挾嗎?因為愚蠢,因為笨拙,因為缺乏智慧,因為抱著莫名其妙地想法,他就連死亡都不給你一個最有尊嚴的方式不是嗎?


    從那以後這個話題就成了這個家裏的落雷,誰提這個雷劈誰。前幾年植樹造林,我家祖墳附近種了樹,我姑和我爹去給我爺爺上墳分別把別人的林子點著一次,我姑當地跑路別人沒抓到她,我爹還被抓進去關了幾天,跑了一點關係花了一部分錢才把事情處理掉——看到沒有,他們連上墳都這麽笨,我生怕自己也迴去放火,所以我爺爺死了以後我一次都沒迴去過,就是逢年過節找個十字路口燒點紙錢,而且我覺得沒有一點意義——這類東西全都是亡羊補牢,是生者的執念,我不會給自己那種跑上山點著別人的樹林子的機會的——活著的時候那麽可惡,死了之後裝好人一點用處沒有,他最多最多能指引我怎麽盡量坦率地往下活,但是我太固執了,能得到的指引也很有限,我的人生大多數時候還得是我自己探索。


    關於我爺爺的一生,我沒法把它們連貫起來,它都是一些殘存的碎片,所以我也不太可能形成一個固定的看法。他被打過,被餓過,娶了很多老婆,結果卻隻有倆個非常笨拙的孩子,我有時候會想,我爹和我姑那種笨拙的愛人的方法是不是從小沒有媽媽造成的——應該還是有非常大的影響,我也不是研究這個的,我自己有一個非常愛我的媽媽,所以有時候我也可以理解他們那種孤寡的作風,理解歸理解,我還是不能接受——人的命運千差萬別,但是,一個人一定可以修正自己的命運,恰似一個人可以修正自己的性格,你不能完全為它左右,放縱自己的性格,其實也就等於放縱了自己任由命運擺弄,隻有那些戰勝自己性格的人才能得到與之相匹配的較為健康柔和的一生。


    總而言之,我爺爺已經死掉了,我們那邊都是土葬,喜喪,雖然頭天晚上迴去吵了一架,但是第二天大家還是要穿著白色的喪服扮演自己的角色。我爹雇了一個大總管,他自己是什麽都不懂的,都是那個人在指揮各色人等出去辦事,我也才知道我還有那麽多的親戚。喪事就在我家那個院子舉行,支起了帳篷擺上了流水席,我每天都在四處跑給人送消息或者取送各樣的東西,晚上迴來就在我以前住的那個屋子睡覺,我和米娜在雙人床上,我媽和我姑在炕上——她倆吧,我爺爺活著的時候心裏留下了虧欠,所以怕得要命不敢一個人睡,甚至也不敢在沒有男人的屋裏睡——我媽老說能看到一個在房間裏白影子走來走去,我姑也這麽說,我倒是沒看見,米娜也看不到——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情我一向都不怎麽搭理的,以前是純粹不信,現在的話就是沒法相信了——跟我有感情的我巴不得他來找我,跟我作對的死了你更不能把我怎麽樣,因此上我倒希望有,但是從來沒看見過。我猜我們人類什麽時候能觀測到意識如何影響物質,什麽時候就能發現所謂的鬼魂是怎麽迴事,但是那一天我估計是等不到了。


    那幾天我過得一直是渾渾噩噩的,心裏知道失去了非常重要的東西,但是說實話也懶得去想這對我意味著什麽,每天都是忙著亂七八糟的事然後等晚上了痛痛快快喝一泡酒就去睡覺,四周有什麽人什麽事我都不太想管,不太想看。然後有一天上午九點多睡醒了,發現自己在流眼淚,原來是睡著的中間哭過了,一邊抹眼淚一邊爬起來,看見米娜正在床頭蹲著默默看我——


    "看了我很久了嗎?"我問她。


    "嗯。"


    "好看嗎?我這個哭哭啼啼的樣子?"


    "不是...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幫不上忙,很著急..."


    "別瞎著急了,除非你能去把我爺爺治得活過來。"因為今天是吃大席,我還得去端盤子接待人,所以就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跟她說。


    "他應該為你驕傲的,因為你畢竟也沒走了歪路。"


    "正路歪路的,你以為老子很在乎嗎?"我說著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跑來看看熱鬧就好了,該你吃就去吃,該你喝就去喝,難道..."這時我想起類似的話也對我爺爺說過,你讓她別瞎操心,她聽不進去的,"以後別蹲在床頭看我,免得我爬起來以為你是鬼魂什麽的招架你一下——我這人非常容易應激。"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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