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扔開了火折子。


    旅店熊熊燃燒起來,木柱轟然倒塌,青煙直上雲霄。


    蘭陵歡特意掩蓋了周遭的馬蹄印,至少讓線索不再那麽明顯。他們把馬車卸了下來,留下兩匹駑馬,司南和蘭陵歡各一匹。


    “你們先走吧,我一會追上你們。”陵千山卻沒有上馬,他雙手抱劍,坐在旅店廢墟旁的一處大石頭上。


    雖然他的眼眸仍舊明亮清澈,笑容瀟灑,但這灑脫中多了幾分感傷,好似一下子成熟了許多。


    “你會來的吧,單靠這位是保護不了我。”司南勒住馬,對這樣的陵千山問道。


    “當然。不是為了保護你,隻是我們恰巧同路罷了。但我必須要強調一件事。”陵千山抬頭與司南對視。他沒有拔劍,可言辭的銳利幾乎不亞於劍鋒,“若有下次,你知道後果。”


    “知道啦。”司南故作輕鬆地說道。


    “陵千山。”蘭陵歡驅馬向前,“那我們就在前麵。難得都是同路人,都往江南區,那就別讓我們多等。”


    “……之前騙了你,不好意思。”陵千山摸摸鼻子,略尷尬地說道。


    蘭陵歡搖搖頭,“沒事的,隻是一個名字而已。嶺萬水也好,陵千山也罷,都不礙事。”


    司南斜著瞥了蘭陵歡一眼。她輕夾馬腹,噠噠地走了。蘭陵歡一拽韁繩也隨之而去。


    陵千山望著他們漸行漸遠,迴首看向身後。白狼小白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警惕地盯著遠去的兩個人。


    “放心好了,不管他們的目的如何,他們沒有歹意。”陵千山輕聲說道。


    “隻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也會承擔各自的後果。若沒有遇見倒也罷了,這世界上不缺乏悲慘,但既然遇上了,就容不得我不出手。”


    “不然的話,又和留在廬州城有什麽區別?!”


    陵千山靜靜地說道。


    一陣風吹過。


    他突然聽到風中傳來了細微聲響,那是靠近的腳步聲。從聲音來判斷,來者人數眾多,且正在逐漸包圍這裏。


    “來得好快。”


    陵千山抽出長劍。


    “——陵家再臨江湖的號角,就由我來吹響吧。”


    ……


    蘭陵歡勒住駑馬。


    他停在山路的小徑一旁,有些擔憂地瞭望遠處依稀升騰的青煙。


    “怎麽,你覺得你應該留下來陪他?”司南也隨之停下,她嘲弄著說道。


    蘭陵歡默然,清秀俊美的臉上多了一絲愧疚,他搖搖頭,“就算留下,我也幫不上忙。”


    司南撇撇嘴:“你可以幫他收屍啊。”


    蘭陵歡懶得理會這種毫無意義的雙關語,他隻是肅然道:


    “別忘了,他是為了追殺你的刺客才留下的。”


    “哼。”司南輕哼一聲,她轉移了話題,“要是沒猜錯的話,其實你的資質不錯,對吧。”


    “不過滿穀,中人之姿罷了。祖父說我性格太過良善,不擅傷人,故沒有讓我習武。”


    “什麽時候滿穀都成了中人之姿,這口氣還真是大呢。”司南噗嗤一聲笑了,轉瞬,她問道,“既然沒有習武,為什麽不帶著護衛,而是你一個人出現在了這裏?別告訴我,你被你的護衛拋棄了。”


    從司南的口吻來看,好似她已經知曉了蘭陵歡的真實身份,蘭陵歡也沒有反駁,他坦言道:


    “本來是有護衛的,但是我甩開了。”


    “甩開了?”


    “嗯,他們對我太愛護了,如果他們還在的話,我不可能和陵千山相遇,也不會碰到你……總之,但凡身有所忿憤、有所恐懼、有所好樂、有所憂患,皆不得其正。為了證道,我瞞著他們悄悄逃走了。”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是嗎?真是迂腐。死了的話,可就什麽都沒有了。”司南挑起眉毛,提醒道。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蘭陵歡正色答道,他皺起眉毛,反過來問司南,“你問我為什麽在這裏,我倒是想問問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之前我說過了,現在的洪龍會,可是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因此,我才會被洪龍會派來的刺客追殺……至於具體的詳情,著實不足外人道也,所以陵千山就不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那是因為陵千山體諒你也有自己的難處,他不求知根知底,我可不同,沒他那麽大度。假若你咬死不說,我也不會深究,但是等陵千山迴來,我一定竭力勸說他離開你,因為你隻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不要這麽苛刻好嗎?我們可是在一條船上。”司南輕笑。


    “吳越同舟,也在同一條船上。”


    吳國和越國可是相互仇視的。


    蘭陵歡此時用這個詞,顯然語氣不善。司南打量無比肅然的蘭陵歡,心道果然讀死書認死理的家夥最難搞了。


    所以她歎了口氣,攤開手答道:“我和老虎打了賭,隻要我能夠順利逃脫,他便默認事實讓我脫離洪龍會。”


    “你和老虎打了個賭?……等等,你要脫離洪龍會?”蘭陵歡不禁瞪大了眼睛。


    老虎是誰?


    老虎就是老虎。


    吃人不吐骨頭的洪老虎。


    六年前,司徒不幸中風臥病在床,洪龍會分崩離析在即。就在此時,有人以響應花氏一族舉旗為由,成功將本該分裂的二十四分壇重新擰成了一股繩,同時他也順勢站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這個人便是洪老虎。


    紅棍出身,殺人無數的洪老虎。


    事到如今,洪老虎推動洪龍會與官府合作,令洪龍會幾近成為江湖第一大幫派,單論勢力之廣無人可及。但是,洪老虎卻一直沒能坐上龍頭老大的寶座,就是因為一眾幫會前輩,還不承認洪老虎,為此這些人把司徒作為牌匾抬了出來,擋住了洪老虎前進的腳步。


    名義道義,一時抵住了野心欲望。


    為了避免分壇內戰,洪老虎隻能暫時按兵不動,他不但不能殺死司徒,為了避嫌還要把司徒抬到神壇供起來。於是洪老虎索性“奉天子以令諸侯”,以司徒之名行龍頭之實,與幫會前輩們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但這樣一來,在整個幫會中處境最尷尬的人,就是司徒之女司南。


    作為牌匾的一部分,洪老虎對司南可謂是處心積慮。前幾年,他煞費苦心軟禁司南,待少女初長成後,洪老虎理所應當地提出了要迎娶司南的要求。不得不說,這是一手妙棋。


    一旦洪老虎與司南結婚,以“前龍頭女婿”的身份,司徒之名便不再是障礙,反而會成為統合洪龍會的助力,一場內戰也能因此避免。洪龍會中很多人也樂見此事達成,就算看不慣洪老虎的人,也說不得什麽。


    無法接受迎娶要求的人,在洪龍會隻有一個。


    就是司南自己。


    “開什麽玩笑,人家可是豆蔻年華,才不會嫁給那家夥。你知道嗎?那家夥年紀比我大好多,壯得像熊似的,還有體臭,所以我跟他打了個賭,隻要我逃出洪龍會,他便給我自由。於是我買通那幾個人,讓他們扛著我,逃出了總部,前往支持我的叔叔那兒,天知道你們出來攪局。”


    司南打開了話匣子,她滔滔不絕地說道。


    從她的表情來看,她的確是真的超級厭惡那位洪老虎。


    “不對啊……”蘭陵歡知道司南並沒有說謊,可她的說辭說不通。


    “洪老虎知道你叔叔是誰嗎?”


    “洪老虎不會知道的。我一共認了有三十多個叔叔,隻有其中一個願意幫助我。在我沒有找到他之前,洪老虎不會知道是哪位。”


    “可就算是這樣,還是說不通。”


    根據司南的描述,洪老虎應該是一位梟雄樣的人物。他要是個好人,那他就不會派出那麽多刺客,企圖把她和她所謂的叔叔一網打盡。


    對於洪老虎來說,司南等同是通往王座的大門鑰匙,洪老虎怎麽可能,認同這種荒誕無稽的賭約?


    “他當然會認同……”


    司南不禁冷笑,她很理解蘭陵歡的質疑,但這正是她出現在這裏的根本原因。她輕聲說道:


    “隻要他還想要拿到神農令。”


    “神農令在你身上?”


    蘭陵歡和司南迴過頭,望見陵千山以劍作杖,踉蹌地來到兩人麵前,他渾身上下遍體鱗傷,看起來宛若血人。


    “你沒事吧?”蘭陵歡下馬扶住陵千山,他關切地問道。


    陵千山其實非常疲倦,但他依舊頑強地搖搖頭:“沒關係,隻是外傷,都是別人的血。不過我確實大意了,敵人的數量出乎意料地多。因此,最近一段時間,我很難動武了。”


    “之前你說到了神農令,它在你身上?”陵千山問道。


    “怎麽可能,你們不是都看過了嗎?神農令可沒在我身上。”


    司南急忙否認。大概是想到一種將神農令藏匿身上、著實可行的方法,她難得嬌滴滴地紅著臉啐道:“別瞎想。既然想逃出來,第一關就是洪老虎,我當然不會帶在身上。”


    “所以你才會這麽奇特的方式藏在棺材裏,就是為了證明神農令沒在你身上。”陵千山在蘭陵歡地攙扶下上了馬,他若有所思地說道。


    “嗯,隻有這樣,洪老虎才會放行。”


    蘭陵歡也隨之上馬,他緩緩駕動馬匹,在山路上奔馳。司南輕夾馬腹,顯得輕車熟路,馬術極佳。


    她陳述道:


    “六年前,我的父親把神農令給了我,我托人藏起來了。”


    “那人不會告密?”蘭陵歡問。


    司南喃喃說:“他不會。”


    沒等別人問為什麽,她便平靜地說道:


    “因為我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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