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黎明的夜無比深沉,漆黑中混夾著幾分深藍。


    傳說中被無名劍客削斷峰尖的蒼茫山嶺下,茂密的森林一望無際,隔斷了廬州城的人間煙火。


    雞鳴尚早,天明未至,伐木樵夫枕著鬆根,夢裏將《黃庭》淺吟低唱。


    遮掩了小徑的青青小草,隨風搖曳,偶爾幾片泛綠的葉子落下,在草坪上泛起一圈圈漣漪。


    唐媛就站在其中,好似與這片天地融為一體。


    纏繞麵孔的白色布條多出一截,迎風招展。


    她被靜謐包裹,耐心地等待著,直至細微的腳步聲從背後響起。


    一道人影,緩緩地走出黑暗。那人少年模樣,劍目星眉。他的脖子上掛著獸牙裝飾,腰間係有書卷,穿著奢華,衣裳卻已然被樹枝和石頭菱角刮得千瘡百孔,累累的傷痕時隱時現,一些傷口甚至還在滲血,但少年卻無動於衷,隻是將手中金黃璀璨的長劍豎起。


    劍格上鑲嵌的翡翠寶珠,驟然明亮。


    在無數江湖人心中,這把劍不僅僅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它還代表著是一個所向無敵的世家,一個主宰數個世代的江湖傳說。


    而現在,名傳天下的陵家劍,於此刻好似作蒼龍咆哮,宣告它就此重出江湖。


    陵千山沉聲道:“請賜教——”


    “看來,你完全掌握了呢。”唐媛的身上無聲地爆出先天元氣,肉眼可見,她纖手拉扯金絲,層層的絲線構成一隻巨大的蟒蛇,在身前盤旋,“陵家劍法第十四式,讓我再見識一次吧。”


    這次,她不會再大意。


    兩人一時無話,彼此氣勢飛快膨脹,直至巔峰。


    輕風吹拂,樹上殘葉飄落,還未落地就被絞成粉末。


    心有靈犀一般地,他們同時跳起,劍刃揮舞、巨蟒捕食,在中央碰撞!


    ……


    “看來修行的效果比我想象中還好。”布衣書生的身影,從林中深處閃現,與之相伴的還有白狼。班師詔望向絞殺到一起、反複交錯的身影,欣慰地說道,“可能他們還沒有察覺到……這場修行,是對他們兩個人而言的。”


    班師詔不禁想起,當初第一次見到唐媛的時候。


    那時也像現在一樣,正處在黎明前的黑夜。


    他閑暇無事,遊曆神州大好河山,剛好路過了唐家堡。在林子裏,傳來女孩子近乎呻吟的啜泣聲。班師詔想起酒肆裏流傳的那些精怪傳說,一時興起,便尋聲走了過去,最終在一處半廢棄的小木屋裏找到了唐媛。


    她當時,被她的族人們折磨得不成人形。


    唐門每年都會將年輕人們聚集起來,他們在各大長老的帶領下展開修行,修行的內容包括先考核製作毒藥,然後再將最優秀的作品暗中下在他們身上、強迫他們在禁止移動的情況下互擲暗器、借此訓練他們的反應力乃至心性,等等……


    隨著時間推移修行深入,自稱堅持傳統的長老們,甚至會鼓動他們自相殘殺,用養蠱的方式去選拔出最強大的刺客種子。


    由於整個過程過於殘酷,大多數人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朋友停止唿吸,一部分甚至是自己下手導致的,大家的心態因此不再正常。


    而唐媛的情況,卻是另一種形式的悲劇。


    由於她的資質實在太差,經過天山鏡湖醫師探查,確認她一輩子都止步於入門的貪狼之境,而心性也懦弱得不值一提,話都說不明白,被稱為“連兔子都不敢殺的廢物”。


    經過長老們的簡單商議,她最終被告知排除在修行隊伍外,隻要每日端茶送水服侍大家就好。


    別以為是長老們心善,恰恰相反,在日益扭曲的環境下,她的存在本身都成為了原罪。一開始,隻是有人在她麵前明嘲暗諷,或者故意撞倒她諸如此類的小事,但很快,因修行死掉的人越來越多,她怯生生的懦弱表情,反而讓她成為最棒的玩物。


    尤其是,當長老們對發生在唐媛身上的任何事都熟視無睹之後——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玩弄唐媛的隊列中來。隻是為了發泄,便將她肆意折磨。


    班師詔所聽到的,便是唐媛臨終的悲鳴。


    “請……”奄奄一息的唐媛蜷縮在木屋的角落,向著視野中模糊的書生身影哀求道,“救救我……”


    班師詔本來並沒打算伸出援手,經過那麽多事後,他得到最寶貴的教訓,就是他救不了任何人。


    但在他準備離開之際,班師詔無意中看到唐媛的眼睛。


    腫脹的眼皮下,那雙暗色的、幾乎看不到任何光明的眼眸中,深處似乎流動著精光。


    那是名為不甘的眼神,她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班師詔鬼使神差地蹲到唐媛身前,將元氣傳入唐媛的體內,為她續下命來。


    “那麽,你想要我怎麽做呢?”班師詔問道。


    “要我帶你離開這裏嗎?還是為你複仇殺掉所有人?說吧,你的運氣很好,不管什麽樣的願望,我都能滿足你。”


    而唐媛的迴答,卻超乎了班師詔的想象。


    “我想要變強……”那時的唐媛,忍受著無盡痛苦,卻依舊咬著牙說道,“請教我變強的辦法!”


    於是,女孩用布條纏住了麵容,纏住了命運對她施虐後產生的傷痕,為了獲得能夠戰鬥的力量,她甚至將本性深藏。


    從此,唐遠誕生了。


    最後她也確實做到了,從班師詔那裏接過希望之光的她,憑借著努力和意誌,找到了屬於她的戰鬥方式,僅僅以貪狼之境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刺客。


    但也正是如此,她的戰鬥才變得異常沉重。經曆過太多苦難的她,根本沒辦法享受戰鬥的樂趣,因為她所在的,是隻要一不小心就會死掉的世界,因此她不過在殺戮罷了——直至她與陵千山相遇,她才發覺,自己並不孤單。


    眼前的對手,要比任何敵人都值得為之一戰!


    “戰鬥同樣是快樂的,是屬於武者的快樂,明白這點的唐媛,想必能走得更遠吧。”班師詔注視著激戰中的少女身影。


    唐媛拉扯著金絲,不斷地嚐試束縛陵千山,她並沒有發現,此時她自己的嘴角正在愉快地上翹,連布條什麽時候飛掉大半都沒能注意到。


    班師詔欣慰至極。


    唐媛可不知道師父是這般想法,就算知道,大概她也沒辦法反駁吧,因為她此刻的表情就是這般難以掩飾。不過,唐媛也確實沒工夫想這些。


    雖然現在占據主動的看上去是她,陵千山身處金絲網中險象環生,幾次差點就被金絲束縛。但其實,沉重的壓力一直壓在唐媛的心頭。


    陵千山手持長劍,好似隨時都能切入忘我之境,施展必殺的萬法無有,可他就是不用,唐媛幾次故意露出破綻引誘也被他看穿,這樣蓄勢引而不發,反而讓唐媛更加難受。


    一旁同樣關注戰鬥的白狼,它得意地揚起了頭。好似驕傲地說,這便是我看好的家夥。


    “陵千山打得確實漂亮,但他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也是因為,他找到了他最缺乏的東西。”班師詔不覺失笑。


    他所留下的修行課題,最終還是被陵千山攻破了。


    少年最缺乏的,行走江湖必備的東西——


    班師詔揭曉了答案:“是信心。”


    “隻有他擁有信心,才能做到這一步。”


    擁有了萬法無有的陵千山,配合他所習得的萬千法門,就算沒有先天元氣導致自身防禦脆弱,但至少在攻擊上,他已然具備與強者戰鬥的基礎。


    也正是如此,陵千山的戰鬥方式,有著致命缺陷。


    “由於身無元氣的先天缺陷,陵千山無論麵對誰都如臨大敵……這導致他沒辦法擁有強者心態。”


    “他沒有自信,一丁點都沒有。就算正麵迎敵也一定想各種小花招,也許在單純的廬州城可以,但接下來他要麵對的戰鬥,太過於複雜,一味取巧隻是取死之道。”


    “所以,我讓他跟著唐媛修行,借此補上這個缺陷。”


    這便是班師詔的真正用意。


    刺客的戰鬥,本來就是揚長避短、遊走尋找破綻攻其不備、一種弱者迎戰強者的戰鬥方式。


    班師詔想要陵千山學會的,就是與弱者的戰鬥方式,並建立屬於自己的自信。


    就在此時,少年突然踏前一步,長劍鋒芒吐露!


    無需前十三式鋪墊,直接便是殺招!


    世界萬物都在這彈指間靜止不動,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蘊含在少年手中的劍上。而少年的眼中,也同樣不存在任何事物,他忘我地刺出了這把劍。


    正是陵家劍法第十四式,萬法無有!


    唐媛怪叫一聲,身形急退。她等得就是這招,這是陵千山最後的殺手鐧,隻要避開這招,他便癱成爛泥,任其宰割。


    電光火石間,地麵上噗噗地刺出數層金絲,剛好架住陵千山,將其限製地不能前進一步。最終還是我技高一籌,唐媛剛這般想,卻透過金絲的幕網,望見少年從容平靜、專注忘我的表情。


    這一切還沒有結束。


    或者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原本擁有無盡力量的長劍,璀璨的金黃光輝在一瞬間竟然煙消雲散。


    是虛招。


    陵千山竟然敢在唐媛麵前使用虛招!


    唐媛雙腳猛地踏離地麵,射出無數金絲纏繞周遭樹木,作蜘蛛抽絲拉動纖細身軀,倏然以一種不規則的路線飛快閃躲。但這還是晚了,原本架住陵千山的金絲們,無聲地散落,原本消逝的微弱劍光,以死灰複燃的架勢驟然複蘇!


    “第十四式,萬法無有!”少年平靜地說道。


    在最深沉的夜下林中,爆發出比黎明還要耀眼的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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