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千山路過姚家鋪子的時候,還特意去看了一眼。


    姚小哥辛辛苦苦地擺弄著草藥,維持鋪子並非易事,需要與不同的人打交道,例如提供草藥的山民、滿是挑剔的老主顧、不懷好意的同行。他還需要下功夫繼續學習針灸,畢竟不能丟失這門祖傳的手藝。


    迴望萬家炊煙,陵千山不禁感慨:果然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但自家的,似乎是最難念的。


    而且還是用密文寫就的,得要想辦法翻譯。陵千山想到這,不禁苦笑。他迴到陵家廢墟,剛邁入家門,一道白色的身影便撲到他的懷中。


    “等等,小白,我傷勢還沒好呢。”


    白狼拚命地用腦袋蹭他,然後各種撒嬌,倒是完全沒有原本的高冷模樣,等到它情緒穩定,陵千山已經癱在地上喘息。他笑罵道:


    “你倒是輕快,得了病就往那裏一倒,本少爺可是為你出生入死,差點連命都搭上!”


    小白一扭頭,把屁股對準他,情緒釋放完,也就不需要他了。


    它一扭一扭地走了。


    “看哪天我給你找個老公,好好治治你!”陵千山拍拍屁股,剛起身就看到白狼又走了迴來。


    “怎麽,害怕了?……唉呦!”


    小白用力頂在陵千山的胸口上,頂得他摔了個四腳朝天。


    白狼弓起身子,居高臨下地把爪子摁在他身上,傲慢地俯視著他。這招倒是出其不意得很,陵千山竟沒能反應過來,發呆地望著白狼。


    小白滿意地點點頭,收迴爪子,這次倒是頭也不迴地徹底走了。


    “你這沒良心的!”陵千山在後麵罵罵咧咧地抱怨著,倒是再也不提給它找公狼的事。他往屋子裏走了幾步,方覺得哪裏不對,看向天空的嫋嫋炊煙。


    炊煙升騰的位置,近在咫尺,明顯是有人在做飯。陵千山狐疑地迴望若無其事的白狼,心想總不能是那位怪人在作怪,便徑直走向了東廚炊屋。


    剛踏入房間,就看到一位少女作廚娘打扮,雖然稚嫩卻依舊頑強地梳著高高的發髻,自帶得鍋銚盆杓,素手做羹,信手拈來各式器具料理菜品讓人目不暇接。


    她抬起手,剛想拾起遠處的刀具,卻不想陵千山先一步拿起,並奪過要切的生菜。


    “切東西的活,還是交給我吧。”陵千山答道。


    少女笑得燦爛,也不過多言語,埋下頭繼續做菜。很快,兩碗水飯,一盤東坡豆腐,一盤雞簽,一盤菉豆,五顏六色、熱騰騰地擺了滿滿一桌。


    陵千山在家隻會做麵,還是最基本的白水清湯麵條,從來都沒在家吃過這般豐盛的家常菜,一時間眼睛都直了。


    少女嬉笑著,把水飯送到他麵前,得意地說道:“吃吧。”


    陵千山撿起筷子,添了幾口,隻覺得少女純真無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這麽注視著他進食,頗為不適應。他丟下筷子,認真地對少女說道:


    “二娘,你為什麽在這裏?”


    那名充作廚娘的少女,正是酒肆掌櫃的愛女,赫赫有名的溫酒娘子,二娘。幾天不見,原本的黃毛丫頭,像是一夜間長大了般的,可愛之中多了幾分青澀的嫵媚。二娘可憐兮兮地說道:


    “我被爹爹一陣好罵,就躲陵哥哥你這裏來了,合計今天你會迴來,就做了一桌,天知道你真迴來了。”


    陵千山迴想原本滿是灰塵的炊屋,如今已然纖塵不染,再加上小白圓鼓鼓的肚子,天知道她到底來這兒幾趟,每天中午都過來一遍也說不定。但他也懶得拆穿,隻顧著大口大口地吃飯,色香味俱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這個?”


    二娘從身後提起一瓶酒。


    廬州城特產,出去打美酒。


    “果然是好酒!”陵千山品著酒香,不由得感慨,“我在做工的時候,掌櫃的總防我偷酒喝,每次都是你幫我瞞著。”


    “所以說,陵哥哥你很壞呢。”二娘不滿地鼓起嘴,“哪有讓女兒騙爹爹的,壞人!”


    陵千山不禁幹笑。


    他很快便笑不出來了,因為二娘眼睛汪汪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對不起,陵哥哥,都是為了保護我,你才被趕出酒肆……”


    “呃,這還真不是。”


    陵千山汗然。


    他略顯尷尬地為掌櫃的辯解道:“搞定那兩個潑皮不是問題。讓掌櫃發火的,是後來一位怪人為了找我,把店給拆掉了。這的確是我給酒肆帶來麻煩了,掌櫃的沒有錯。”


    “那爹爹也不能把你開除啦!”二娘不依不饒地說道。她拿盤子撿拾了一盤菜,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白麵前,生怕它一個暴起給她吞了。小白眼睛眯著,倒是蠻喜歡她的,看來征服一隻白狼最好的辦法,就是征服它的胃。


    等等,正常的白狼會喜歡和人吃一樣的菜嗎?


    陵千山幾次想要吐槽小白真的快被馴化成家犬了,但想起在門口之前發生的慘劇,便硬生生地憋了迴去。


    他跟二娘說了即將要離開廬州城的事情,正如他所料,她鬧了好一陣,然後用一種特別奇怪的神態說:“果然陵哥哥不屬於這兒呢!”然後她就氣衝衝收拾家夥迴去了。


    待二娘離開,陵家廢墟又變得異常平靜。


    陵千山悄悄來到廢墟後院的假山,他左右環視,確定應該沒人跟蹤後,抬手摁住假山上一處凸起的石塊,然後將其旋轉,左三右三後,偽裝成石塊的鋼板哢擦地撐開,露出黑洞洞的暗道。


    和嶺家的奢華複雜不同,陵家就連石台都修得參差不齊。


    三年前,血夜過後的差不多一兩個月,陵千山找到了這處密室,裏麵大概有四五個房間大小,放有怪人嘴裏所謂的“一萬八千三百六十二本功法”,其實拋去不全的、已經落後時代的、乃至需要複原還真工作的古籍外,真正有用的大概超不過六千本。


    而這六千本虛數,除去如陵家法門這般強調運用先天元氣之外,再除去奇門遁甲、醫藥秘方、山河寶地、上古奇聞等等,真正可以借鑒、可以鍛煉的武學其實屈指可數。之前也說過,陵千山練來,多不過徒有其形,充其量在步法上多變一些。


    所以陵千山在這三年中,除去日常的摸索修行之外,還利用密室悄悄地搞實驗。在兵械庫,他見識到了“火眼神鴉”的威力,並特意調查過,這個世界上的火器大多屬於這種,以量取勝更多用來縱火的器具……


    那麽,陵千山自然也會有所想法。


    陵千山輕車熟路地走進密室,從中間的石桌上拾起短筒狀的武器。火藥的提煉,槍膛材質的選擇,細鐵丸的打磨,為了搞清楚這些,他用了三年時間,才堪堪做出世界上唯一一把領先於時代、可以進行實戰的手銃。


    他小心翼翼地將火藥和引線塞入槍筒中,然後裝填鐵丸,隨時都能發射。


    緊接著,他開始打磨長劍。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還有兩天多,他不能浪費每分每秒,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


    他要贏。


    贏得屬於他自己的未來。


    ……


    怪人站在樹林裏,悠然地觀賞風景。


    他之前去嶺府,一方麵是確認陵千山的傷勢,另一方麵,也是確保嶺家不會攪局。之前負責保護陵千山的護衛,都忘掉了各自的遭遇,魘昧的作用很是出色,怪人決定有時間多調製一些。


    怪人伸出手,撫摸著樹幹上的劍痕。隨著一道道劍痕出現在眼前,怪人眼中漸漸浮現少年不顧風雨日夜練劍的身姿。說老實話,他欣賞陵千山,幾近憐憫的欣賞。


    就像是西域傳來的讀本中,那個以蠟作翅企圖飛天的愚者,多少能讓人掩卷歎息。知不可為而為之,本該是君子的做派,聖人的心思,偏偏在這位少年身上以一種光彩奪目的架勢表現了出來,怎麽可能不讓人欣賞?不讓人憐憫?


    但他選錯路了。


    錯誤的道路,不管怎麽努力都是錯誤。


    對這名少年來講,隻有讓他放棄,才是正確。如果他死也不改其誌,那就索性讓他去死吧,這樣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解脫。怪人打心底這麽想,越是靠近那名少年,越是想要殺死他,這已經不再是任務,而是使命,是責任。


    他有責任讓少年的悲劇就此終結。


    所以,他要陵千山沒有絲毫遺憾地去死。


    不管陵千山逃避,還是麵對,結局都是一樣的。


    奇妙的是,怪人敢肯定,陵千山肯定會來赴約,而且不會玩弄花招,一個人過來。


    三天的時間說慢不慢,說快也快,一晃眼便到了約定的日子。


    正午不到,少年拖拽著孤單的影子,義無反顧地踏入了樹林。


    “吃了嗎?”怪人靠在樹下,好奇地問道。


    “隻吃了早飯,午飯還沒有。”陵千山將一隻剛宰殺的山雞扔在旁邊的地上,山雞身上已經裹滿了泥,隻需要烤一陣就是上好的叫花子雞,想想也知道必定鮮香四溢美味無比,“這是我從市場買的,等打敗了你,問清楚你的情況後,我會伴著勝利好好品味一番的。”


    “看來能與那個自稱巨門級的皇家護衛兩敗俱傷,給了你很強的信心呢。”


    怪人不慌不忙地說道。


    同時,怪人將背上的劍抽出來,隨意地揮舞著。


    “但是,想玩心戰這一套,你還太嫩。”怪人沙啞地笑道。


    怪人清楚,陵千山之所以特意帶了隻山雞,就是為了能在心戰上壓一頭,故弄玄虛自欺欺人,根本無需理會。


    但陵千山胸有成竹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虛假的成分,他的眼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彼此的笑談,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本遊蕩在天地間的風,也銷聲匿跡躲了起來。樹林間的縫隙,一點點地被殺氣填滿。怪人與陵千山對峙而立,名為“決戰”的相搏,即將在兩人之間裁奪……


    誰生,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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