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有人試過,讓酒水變得絕對好喝的辦法,就是在外麵跑一天都不喝水,讓自己嘴裏幹得發澀,這時再遞給了你一壺酒。哪怕是最劣的酒糟水,都好喝得要命。


    現在,熱水就擺在麵前。


    能洗個熱水澡,陵千山當然不會拒絕。他扔掉衣褲,走向木桶,赤身鑽入桶中,然後悠然自得地欣賞著頭頂夜空蒼穹。


    而身後的屏風上,幢幢地多出一道人影。


    那人身姿娉婷嫋娜,分明是個女子,窄銀袖短羅衣,下著織金長裙,即便看不到真實麵容,也能猜想到她此時的柔情綽態。


    女子緊緊地盯住他的背影。她不自覺地抿住嘴唇,眼眸中似有淚光閃爍。


    真是世事難測,著實甜少苦多。


    “你在想什麽?”她忍不住幽幽問。


    陵千山笑了。他當然知道背後的她是誰,淺笑應道:“我在想,你竟然知道我想要洗澡,這算不算一種心心相印?”


    “少貧嘴。”女子嗬斥之時,依舊透著些許嬌寵,仿佛知心姐姐在管教喜歡胡鬧的弟弟,她強調道,“今天的事,我知道啦。”


    “那兩個潑皮,隻是無心之失,可不要壞了他們的性命。”陵千山提醒道。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女子搖搖頭,兩個尋常潑皮還沒資格讓她在意,“他們冒犯的不是我,而是嶺家。兩個潑皮已經有了他們該去的去處,至於那名渾身纏著布條的劍客,他逃出城了,之後我會懸紅十萬將他捉拿……”


    “那人不是劍客。”陵千山打斷了她的話,同時,也阻止了她的意圖,“他隻是來問我幾句話而已,不用你理會。”


    “他的確不是劍客。經我調查,他在兵器譜排名一千三百二十六名……”


    “嶺姐姐!”


    陵千山站起身,水珠嘩嘩地灑落在地,濺得屏風幾近透明。他扭過頭,看向屏風後的她,笑容不改,卻帶有幾分懇求地說道:


    “真的不用。”


    “我知道了。”女子沒再堅持,她轉移了話題,“我托人去查了關於陵家昔日在皇城設下的暗樁。”


    “有什麽消息嗎?”陵千山重新坐下,聲調沒有絲毫變化。


    可水桶的水麵,卻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瀾。


    “沒有。”女子搖搖頭。


    “沒有?連屍體都沒有?”


    “嗯。”女子困惑地說道,“就仿佛陵家從來沒有在皇城埋過暗樁探子一樣。原欽天監的老成員,也不翼而飛,根本沒有找到絲毫蛛絲馬跡。”


    “……這很奇怪。”陵千山幽幽地感慨道。


    女子緊蹙柳眉,“我明白,這是很奇怪……”


    “不,你不明白。”陵千山的語氣變得生硬、冰冷,就如同木桶裏的水溫一樣,這不是針對女子,而是在針對女子言語背後潛伏的魑魅魍魎,“花氏登基之後,我陵家為了避嫌,不僅僅是搬離了畿輦,更是將原本屬於我們的欽天監一手獻上。”


    周朝之前,欽天監原本隻是鑽灼龜甲並自謂占卜兇吉的神棍機構,助得甚事。


    但欽天監落到陵家手裏不久後,它很快便蛻變成了一個龐大的、勢力遍布五湖四海的情報組織,而這些情報經過匯總、分析所得到的結論,讓欽天監的斷言第一次有了更為現實的意義。


    周大象三年,欽天監監正上書稱流星夜犯帝星,落於東南,屬金,帝大怒,徹查東南駐軍,搶先一步將意欲叛變造反的總管抓捕歸案,後淩遲處死。


    周大成二年,欽天監報有蛟出水,落於楊樹之畔,推算有外族意圖不軌,殺普六茹堅於弘農,後抄家得兵甲無數。


    至於他國內亂,大臣瀆職,更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延康三年秋,遼國入侵,欽天監多次上書,勸阻當時的郭氏之主郭興不要派花氏一族統帥大軍,終未果以至於黃袍加身,最終郭氏禪讓,陵家在花氏承諾絕不清算的前提下,遂將欽天監獻上。


    之後,太祖皇帝解散欽天監,並借鑒其組織結構,建立皇城司作為新的情報機構。


    “雖然欽天監被皇城司替代,但很多人並沒有死去,他們忠於陵家,至少一部分忠於。有時,沒有消息,要比有消息更有價值。”


    陵千山輕笑。


    “他們不可能憑空消失,一點線索一點痕跡都不留。除非……”


    “除非,他們早有安排。”女子接口說道,而後,她驚愕地張開了嫣紅小嘴,“難道?!”


    陵千山搖搖頭。他比女子更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但現在還不是推斷真相的時候。因為線索還是太少,瞎人摸象胡思亂想,隻會自欺欺人步入歧途。


    但是——


    “多虧了你,嶺姐姐。至少讓我明白……”


    血夜後的三年間,陵千山一直在調查。他通過遺留的一鱗片爪的線索,不斷地挖掘九尺之下的真相。


    據陵千山所知,皇帝下達滿門抄斬的聖旨,雖然沒有在廟堂上公布,改遣皇族來執行,但這道聖旨是光明正大地頒下,沒有半點隱瞞。


    整個皇城該知道的,理應都知道了。陵家曾主掌諜報。就算勢力再怎麽衰弱,爛船也該有三斤鐵釘。


    當皇帝頒下旨意,平陽公主率飛羽軍直奔廬州城而來之時,陵家本該早就收到了風聲——全族潛逃、舉旗造反,有這麽多條路,為什麽偏偏選擇了一條死路?


    陵家下上為何能對此無動於衷?


    皇帝又何故頒下這樣的旨意,他何以篤定陵家絕不會反抗,以至於隻派遣一隊騎兵,而不是大軍圍城?


    如此思量下來,血夜前父親陵淺山的突兀失蹤,更顯得匪夷所思。


    “我的想法沒有錯,這裏麵一定另有玄機。”陵千山如此斷言。他再一次確定,滿門被殺的血案,絕不是普通的冤案。血泊之中,無論哪一方的反應,都非常地怪異——皇帝也好,陵家也罷,都是如此——仿佛兩方心照不宣地搭了一台戲,而戲劇中唯一的外人,就是陵千山自己。


    滿門抄斬,獨留一子的“子”。


    “放心吧,我會繼續查下去的。”女子柔聲說道。


    她揮了揮手,令候在屏風之外的侍女們走過去。


    當頭的女孩手捧衣物,眉眼青澀,未笄年紀。她來到陵千山身旁,為其擦拭身體,就連不雅之處也仔細擦過,然後罩石青印花上衣,著花褐開衩褲,束綢帶,登青緞朝靴,上下珠寶點綴。


    如此打扮下來,陵千山已然變成從畫卷中走出來的翩翩貴公子。


    “如果有什麽新的情報,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屏風後的女子欲語還休,最終她還是隻留了這句話,轉身離去。其餘侍女也隨之逐步撤走木桶和屏風,不一會功夫庭院就變迴從前模樣,宛若一場荒誕夢境。


    除了之前幫陵千山打理衣物的女孩,她站在原地,躬身目送女主人離開。


    陵千山強忍著迴頭的衝動,靜待她們離開。


    從頭到尾,他和她都隔著薄薄的屏風,看似見麵卻從未見麵。


    “好啦,我家小姐已經迴府了。”女孩待到女子的身影徹底消逝在黑暗中後,她撇撇嘴,沒好氣地說道,“小姐瞞過老爺,偷偷從家裏出來給少爺您送衣服,麻煩您多穿幾天,不要總賣給典當行換錢。”


    陵千山也不言語,隻覥著臉笑。


    “哼。”


    女孩也早就習慣了陵千山的屢教不改,她徑直地奔向千山的房間,或者說,奔向小白。小白迷迷瞪瞪地仰麵躺在床上,伸出脖子任由女孩撓癢,時不時地還舔舐秀兒的手,惹得一陣輕笑。


    她當然認識小白,從女子和陵千山認識的第一天起,她就在旁邊作為丫鬟與之結識。


    陵千山走進屋子,詫異地問道:“秀兒,你為什麽不走?”


    秀兒不答,隻是一味地與小白親熱。於是,陵千山也坐到了床上,就坐在秀兒身旁,打趣地說道:


    “這家夥,真沒出息,一看就是個貪圖美色之徒。”


    秀兒不禁反駁:“說什麽呢,小白可是雌的!”


    “是嘛。”陵千山拉過秀兒的手,強硬地讓她扭過身子彼此正視,他語氣肅然、沒有半點曖昧地問道,“有什麽事發生了嗎?”


    “還能有什麽事……”秀兒垂下頭,眼眸水光瀲灩,腳尖來迴摩擦,細聲細語地答道,“我隻是按照小姐吩咐,任君差遣罷了。”


    任君差遣。


    或是任君采擷。


    要是二娘這麽做,他會毫不猶豫開始彈她的小腦瓜,直至哇哇求饒才肯罷休。可麵對秀兒,而且是無比聽話的秀兒,陵千山隻覺得頭疼,希望不是傷風感冒。


    “秀兒,我們之間認識也很久了吧。”


    “嗯。”秀兒紅著臉點點頭,“小的時候,我跟小姐就認識你了。”


    那個時候,大家都還是孩子,根本沒想到會有今日。陵千山又想起自己做的那場夢,隱去不必要的旖旎,他溫和地對她說:“所以,我想知道,她最近遇到了什麽,才讓你留下來陪我。”


    秀兒嬌軀微微顫栗,眼圈一瞬間也紅了下來。


    小白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麽,仿佛想要安慰她似的,依偎在秀兒身邊並把頭搭在她的腿上。良久,秀兒才猶豫地張開了嘴,顫抖地說道:


    “小姐她,要出嫁了。”


    出嫁?哪個出嫁?


    陵千山的表情,慢慢地變得僵硬。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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