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洪水漸退,孫冕帶著王嘉言等一幹官員來到現場,他一見吳夢便抱拳道:“吳先生,老夫愧不聽先生之言遷移百姓,讓眾人橫遭此禍。”


    吳夢急忙還禮道:“知州嚴重了,現在也不遲,知州打算如何?”


    孫冕望望洪水退後的一片狼藉道:“不等朝廷的批文了,老夫這就將五六百戶人口送至海邊碼頭暫住,此處就按上次的輿圖開挖,治好一處算一處。”


    吳夢笑道:“孫知州,當心朝中的台諫奏你個私自行事,藐視朝廷。”


    孫冕豪邁的大笑道:“又能把老夫如何,最多便是去職罷官而已,老夫六十餘歲也快致仕了,怕個甚。”


    .........


    河南府滑州,黃河大堤上,知州馮守信在河堤上巡查,他本是侍衛步軍都虞侯,黃河在滑州決口,他聽聞家鄉水災,便自告奮勇來治水,官家遷他為滑州修河總管,兼知滑州。


    到任後他帶著萬餘名官兵隻用一日便堵上了黃河的缺口,頗為誌得意滿。


    馮守信正捋著胡須看水,大堤上跑上來一名軍士,氣喘籲籲的跑到馮守信麵前叉手行禮道:“知州,朝廷六百裏加急。”


    馮守信一聽是六百裏加急,情知定是要緊事,趕緊打開火漆封印,抽出急令一看,卻是令他速速撤離此地,百姓和糧倉分別撤往四周的高地,言稱八月此處將再度決堤,從速行事雲雲。


    馮守信一看大怒,老夫在此處辛辛苦苦堵上決口,讓災民返鄉,朝廷一聲令下就將自己的辛苦付諸東流。


    旁邊的通判見他臉色不善,抱拳問道:“知州,朝廷有何急令?”


    馮守信把急令遞給通判,轉頭看著遠方,剛剛退去洪水的田地裏,一群群的百姓們缺牛少馬,正用人力拉著耙犁搶耕農田,準備栽種冬小麥。


    禁軍和廂軍軍士們也手舞鋤頭耙子,幫著開挖排水渠,見此熱鬧的耕作景象,馮守信實在不忍心打破百姓們的希望,將他們趕上山。


    通判看完急令,問道:“知州,朝廷這等急令卻是為何?我等辛辛苦苦堵上決口,勸著百姓返家,如何能說撤離便撤離,豈不是一番辛苦全白費了。”


    馮守信搖頭道:“這又不知是哪個大臣進了讒言,或是又有哪個大仙給了預兆,這並未發生之事官家為何就如此信之。不行,我等不可寒了百姓們的心。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不可說撤就撤,老夫這就寫個奏疏送迴京師。”


    說罷匆匆跑下了大堤,迴衙署去寫奏疏。


    七月五日趙恆才收到馮守信的奏疏,閱後勃然大怒,這家夥居然擅自違抗詔令。


    趙恆冥思苦想了一番,想起了對水利素有作為的陳堯佐,當即把直史館陳堯佐召來,麵授機宜,遷他為知滑州軍事,總管撤離百姓一事。


    同時詔令馮守信為同知滑州事,去掉了知“軍”事,等於是免除了他的軍權。


    陳堯佐字希元,閬州閬中人。北宋水利專家、書法家、詩人,前左諫議大夫陳省華次子,父子兩人都是治水能臣。


    陳堯佐此時已是五十六歲的高齡,他一開始還雲裏霧裏,聽完趙恆的叮囑後知道事情緊急,夜裏準備一番,翌日一早,便騎著快馬出發。


    日暮後陳堯佐便趕到了滑州。歇息了一夜,他來到衙署,向馮守信傳達了朝廷的詔令。


    馮守信苦笑道:“希元,老夫被罷黜一官事小,百姓的辛苦事大,官家又是受了哪路神仙的提點,能未卜先知,下此荒唐之詔令。”


    陳堯佐搖搖頭道:“此事卻並非什麽神仙指點,乃是獻上滅蝗、石炭煤爐之法的那位吳先生所言,官家篤信,故命老夫來撤離百姓。中孚兄,我等還是寧可信其有好些。


    這可不是小事,若是再度決堤,幾十萬百姓受災,賑災糧倉同樣保不住,朝廷可是再也承受不起了,這幾年連年災禍,不是旱災就是水災,蝗災地震,歲歲不斷。現下朝廷哪有多少餘糧,到時隻怕百姓們易子而食的慘劇又會發生。”


    馮守信站起來對著陳堯佐抱拳勸道:“希元,老夫正是慮及此事,才命百姓返鄉搶耕,減輕朝廷的糧食賑濟。但如今朝令夕改,又如何向百姓交待?希元,你乃是懂水之官人,不如上大堤看看再說。”


    陳堯佐很是為難,他今歲因貢舉之事被奪了工部郎中一官,如今若是再公然對抗官家,隻怕會一擼到底,且若是那吳先生言中,自己可就百死莫贖了。


    想到此處他咬了咬牙拱手說道:“中孚兄,你我還是同心協力將百姓撤離吧,也不瞞你,單州、廣濟軍、徐州低窪之處的百姓也在撤離,田地裏還未熟透的糧食亦在搶收,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馮守信聞言雙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他想不透聖上為何聽信一個布衣所言,將百姓們辛苦二十幾天的心血就此放棄。


    陳堯佐看見馮守信發呆,也顧不得他了,向著馮守信抱了抱拳,轉身出了知事廳,吩咐簽判速召駐軍指揮使和幕僚官、胥吏集合,勸百姓撤離低窪處。


    滑州城外三十裏的白馬鎮,百姓們和官兵正在對峙,他們真是想不明白,昨日還汗滴如雨幫著開挖水渠的禁軍今日卻化身為狼,驅趕他們離開家鄉,去那幾十裏外的山丘上。


    一個老漢抱拳道:“軍爺,為何要勸我等離開家鄉,我等今歲遭此大難,顆粒無收,指望著種些冬小麥來渡過災荒,軍爺是要置我等於死地麽?”


    禁軍都頭為難道:“這位老丈,卻不是我等禁軍為難爾等,朝廷有令,下月黃河還有水災,若是決堤,諸位性命可是不保,還是聽勸上山去吧。”


    老漢大哭道:“我等辛辛苦苦大半月,起早貪黑,好容易耕出田地,收拾好了家中的物什,哪能說走就走,老漢便是死也要死在這裏,用不著皇帝老兒操心。”


    說罷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耍賴,圍攏在一旁的百姓們見狀,有樣學樣,紛紛放下手中的農具,坐在了田地裏。


    都頭不禁一陣頭疼,他同樣參與了水渠的開挖,誰願意見到勞動成果隨意被丟棄,可軍令難違,大宋軍中的階級法是很嚴厲的,違抗軍令者就地處斬。


    都頭趕緊吆喝著軍士們將百姓拉起送走,可拉起了這個,那個又故意癱在地上。


    都頭一怒,拔出腰刀喝道:“汝等若是再不聽勸,某就動粗了。”


    不料身後傳來一聲輕喝:“且把刀放下,待本官來與百姓說上一說。”


    都頭轉身看去,卻是新任知州陳堯佐大汗淋漓的站在身後。


    都頭趕緊施禮道:“參見知州,這幫百姓們不聽勸,末將隻好動粗了。”


    陳堯佐點頭道:“此事本官都目睹了,須怪不得你。”


    地上的百姓們見來了個大官,互相瞅瞅,心裏有些畏懼。


    陳堯佐說罷朝前走了幾步,清了清嗓子對著故意歪倒在地上的百姓們喊道:“諸位鄉親父老,老夫隻問諸位一句話,糧食要不要銀錢來買?”


    幾個百姓有氣無力的迴答道:“自然是要,莫非大風能刮來麽?”


    陳堯佐笑道:“朝廷讓眾位遷徙到山上,還需給諸位每日發放糧食,莫非這糧食也是大風刮來的麽?還不是官家從各地官倉調來的,諸位想想若是爾等能搶耕田地,替朝廷節省糧食,朝廷又何苦讓鄉親們白吃白喝,諸位想想本官這話是否在理。”


    百姓們一聽互相接頭接耳起來,這大官說的有理啊,耕作田地朝廷還節省了錢糧,何苦養著他們這些災民。


    一個膽大的百姓站起來道:“官爺,我等若是上了山,這田地會不會被官府和大戶吞沒。”


    陳堯佐笑了笑道:“諸位定是沒去看過村落裏貼出的告示,田地是誰的就是誰的,別人拿不走,洪水退去定會物歸原主,隻有洪水衝積出來的新田歸官府所有,也會租給諸位耕種。”


    那站起來的漢子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皮道:“官爺,小人不識字,故沒有去看。”


    陳堯佐問道:“此處就沒有識字的麽?”


    田地裏的百姓紛紛搖頭,這年頭能吃飽飯大家很滿意了,還學什麽文字。


    陳堯佐轉頭問那都頭道:“都頭,你也不識字麽?”


    都頭尷尬的搖搖頭道:“知州,末將慚愧,本都的兵馬皆大字不識。”


    陳堯佐啼笑皆非,趕緊吩咐身後的書吏道:“速速安排衙門所有識字的衙役和書吏下到鄉間,宣揚州衙此次洪水避禍的方略,要快,以免禁軍與百姓衝突。”


    書吏領命,騎上馬飛速而去,陳堯佐對著百姓們喊道:“都清楚了吧,諸位速速迴家去收拾行裝,趕緊上山,那裏有廂軍在搭建帳篷,去的早了可是能找個好地方。”


    陳堯佐話音剛落,那些原本坐在地上的百姓們紛紛起身,飛也似的往家中走去,後麵的事情也顧不上,還是先占個好地方再說。


    這些景象在滑州和徐州之間廣袤的低窪之處重複上演,百姓們紛紛湧上了山丘,一批批的糧食運了上去。


    八月初,大部分百姓都上了山丘,帳篷緊著老弱婦孺用,壯漢們就隻能露天而睡,夜裏的天氣漸漸變涼,八月的露珠打濕了眾人的衣襟,壯漢們怨聲載道。


    可廂軍也不會再搭帳篷了,因預言的洪水即將來到,他們已被禁止下山搬運,在山上已經住了半個月的漢子們紛紛鼓噪起來,要求下山。


    一個漢子吼道:“軍爺,你看看我等過得是什麽日子,每日裏隻有半斤糧,半飽都不夠,是不是要餓死我等才罷休?”


    馬上有人響應道:“軍爺,放我等下山吧,即便家中無糧,我等也可下江南謀生。”


    一個老漢道:“聽聞江南的蘇州甚是富庶,要不少工匠,我等不如攜家帶口去那裏謀生,總好過在此生不生、死不死。”


    一群州衙的書吏趕緊上前相勸,山坡上亂成一團。


    營地裏也不太太平,小偷小摸不斷,搶糧食的、打架鬥毆的比比皆是。


    一個婦人把不舍得吃的炊餅給了自己的孩子,孩童拿著自己娘親省下來的炊餅才咬了兩口,就被一個潑皮劈手搶走跑遠了。


    瘦弱的孩子指著潑皮的背影,跺著腳哭喊的撕心裂肺,時不時伸出纖細的手掌抹著眼淚。


    一旁的廂軍見到後撒開兩腿急追,追上時那潑皮早就把炊餅三口兩口吃的精光,除了痛打一頓又能如何,總不成讓他吐出來還給那可憐的孩子。


    這邊才將這潑皮押走,那邊兩個漢子又為了一口吃食打了起來,越鬧越兇,勸都勸不住,最後三四十人群毆,直到禁軍趕來,動了兵刃才將兩夥人分開。


    人性醜陋的一麵在上百個營地裏日日上演,為了一口吃食不少人都撕下了偽裝,變成了一頭頭餓狼,不顧官府的禁令,也泯滅了人性,肆意掠奪著弱者的口糧。


    禁軍、廂軍、衙役、書吏的人數太少,根本顧不過來。陳堯佐和馮守信很是頭疼,可如今騎虎難下,再難也得堅持完這個月,兩人是數著時辰過日子,隻盼這八月快些過完。


    黃河沒有讓他們失望,當決堤的洪水挾著樹木雜草、破爛的家什一股腦從山穀中咆哮著衝來時,山坡上的百姓們都嚇壞了,尖叫著紛紛往山頂上跑。


    撿了一條命的他們才知道以前對官府的怨恨是大錯特錯了,人人皆是心有餘悸的看著山穀裏洶湧不絕的洪水。


    在洪水過境的日子裏營地十分太平,人們在老天爺的威懾下終於老實下來,沒有搶糧食的,也沒有打架鬥毆的,全都老老實實吃個半飽躺著睡覺。


    數日後洪水退了,山腳下一片水窪,百姓們在官府的組織下開始了返鄉。


    陳堯佐看著山腳下的洪水十分頭疼,這又不知要花費多少時日來排水了。


    馮守信對著陳堯佐深深行了一禮道:“多謝希元了,若是按老夫的想法,百姓不知又要死傷多少。”


    陳堯佐抱拳還禮道:“中孚兄,此事可不是老夫的功勞,要謝就謝那位遠在蘇州的吳先生吧。如今洪水退了,如何排水、又如何治理黃河才是大事,老夫甚是頭痛啊,中孚兄可要與某同舟共濟,把此事辦好,也好給朝廷和百姓一個交待。”


    馮守信道:“希元,既然蘇州吳先生有如此之大的能耐,莫如我等修書一封請蘇州孫知州轉交,請教請教他是否有良策治河安民。”


    陳堯佐點了點頭道:“中孚兄提醒的是,迴到城內,老夫與中孚兄一起修書一封送去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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