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裏。


    史可法臉色沉靜,雙眼緊緊地看著手中這份被吏科都給事中章正宸抄錄來的奏折。他已經翻來覆去的看了數遍,越看越覺得鄭芝龍言之有理。但是,這鄭芝龍雖言之有理,可到底有失偏頗……


    “東翁……”姚康看著史可法神態有些緊張。


    他不是想到史可法被鄭芝龍的上疏打動之後,自己在史可法幕中會不會有些尷尬,而是擔心被打動後的史可法本人。


    如今金陵城朝野上下對鄭芝龍都一片喊打喊殺聲,就是魏國公、沈廷揚、蔣德璟之流也不敢為鄭芝龍發言出頭,史可法身為‘聯虜平寇’之策的倡導人物,忽的改弦易轍,可是會被人群起而攻之的。


    “休那勿憂。安南侯之言雖也是出於一片赤誠,亦是黃鍾大呂,振聾發聵,但到底有些失於偏頗。”


    史可法對鄭芝龍的感官很複雜。身為金陵的兵部尚書,史可法對鄭芝龍集團還是很有了解的,要不是他已經得到了皇帝的示意,知道鄭芝龍的‘意願’,後者對朝廷的威脅現如今怕都要被他排在左良玉集團的上頭了。


    而去掉了這一點嫌疑之後,再看鄭芝龍的一係列舉措,宰割達官顯貴當然是匪性未除,可萬裏勤王,以及稍後的一係列舉措,比如早早的將皇帝送到金陵,本人則留守在津門,乃至是砍殺了韃虜的大學士,與吳三桂翻臉,向金陵進言,都無不能看到他對朝廷的赤膽忠心。


    然而那些被他宰割的達官顯貴們,一個個恨他入骨,短短時間裏就已經把鄭芝龍的名聲給糟蹋個透,乃至現在是人人喊打。


    卻不知這些個對鄭芝龍人人喊打的達官顯貴們在朝廷危亡之時又為朝廷做下了什麽?


    他可是知道皇帝當初籌款時的艱難和苦澀的。


    而對比那時候這些個達官顯貴們的醜惡嘴臉,鄭芝龍揮刀子割他們的肉,反而能叫朝廷忠良為之拍手稱快。不過史可法還是覺得如此有些強盜行徑了。


    略過這些不說,隻看眼下奏折,鄭芝龍上疏言:今日江左形勢視之晉、宋更為艱難,肩背腹心,三麵受敵。韃虜入關南下,遺患之深不次於金蒙,……,斷宜以進取為第一義。進取不銳,則守禦必不堅。


    即李賊計甚狡,必亡走入秦,若秋後盡銳而出,與獻賊合流,睥睨長江,則湖廣危矣,朝廷危矣。


    又聞虜踞宮闕,動搖齊魯中原。而當國大臣倉惶罔措,但紹述陋說(指陳新甲主持的同韃虜和談),損威屈體,隳天下忠臣義士之氣,臣竊羞之,臣切痛之。


    ……失今不治,轉弭秋高,虜必控弦南指,飲馬長、淮;而賊又馳突荊襄,順流東下。瓦解已成,噬臍何及?


    史可法不得不承認,鄭芝龍擔憂的很有道理。要是李自成在晉西退讓,轉而南下與張獻忠合流,打荊襄東下,或是自己獨自揮兵荊襄東向,而建虜奪得晉西後與李賊休兵,轉而集結大兵飲馬江淮,南明朝廷怕立刻就要土崩瓦解。


    但鄭芝龍如此猜測有個大前提是建虜與李賊休兵,可就眼下看來,兩家並沒這個打算。不止是如此,史可法且以為張獻忠也非是甘為人下之輩,他與李自成尿不到一個壺裏去。


    但鄭芝龍說的‘賊又馳突荊襄,順流東下’確實是個麻煩,所以,他要督促左良玉進攻荊襄,奪迴江北州縣,遮蔽江防。


    但又要如何麵對建虜呢?北直隸、齊魯、中原可都空虛的很。


    就南明眼下的實力,死打硬拚就妥當嗎?


    史可法身為兵部尚書,可是很清楚南明治下的大軍的,扣除了號稱八十萬人馬的左良玉部後,江北江南兵馬全部相加一處,那也不過二三十萬,且內中多有不堪戰的新募之兵。


    駐節揚州的洪承疇部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從幾千殘兵猛地擴充到現如今的兩三萬人馬,人是多了,可並不意味著戰力就也變強了。


    因為軍兵的作訓呢?軍兵的刀槍甲衣呢?


    那不都需要時間來操練,都需要時間來打製麽。


    皇帝現在手中有錢,江南也不缺糧食,甚至因為漕運廢棄,大批賴此為生的船工被壞了生機,以至於各鎮都很輕易的就招攬了大批的青壯男丁。


    洪承疇從幾千殘軍擴充到眼下的小三萬人,高傑部則更是擴充到了五萬人,還有許定國的小兩萬人,劉肇基的兩萬人,劉良佐的三萬人,江操兩萬人,黃蜚的萬餘人,鳳陽的馬士英部萬餘人,朱大典招家鄉子弟三千為標營,呂大器、袁繼鹹亦有標營數千,最後再加上號稱十萬軍的禦營。


    架子倒是都拉起來了,可現在這節骨眼上就真的能打仗嗎?


    在錢糧無缺的情況下,史可法相信隻要有充裕的時間,這些軍兵自就能練的出來。


    但時間是拿銀子換不迴來了的。他們今後能打仗,現在卻不行。作訓兵甲皆有欠缺,如何能戰?


    所以,他帶頭倡議‘聯虜平寇’,這一是為了明清休兵,減輕朝廷多麵受敵的危險;二就是皆以機會喘一口氣,為南明各鎮兵馬填充實力贏取時間。


    以至於朝堂上都出現了與東虜劃江而治的說法,史可法也不出口反對。他雖然沒聽說過‘協議就是用來撕毀的’這句話,心中卻很明白一切協議的達成和遵守都要有相應的實力做後盾。


    就是明清真聯手掐滅了李自成,如果滿清實力虛弱,大明雄兵百萬,那金陵朝堂之上肯定都會是對韃虜的喊打喊殺之聲,朝野間也全是收複中原的聲音。


    反之,那喊打喊殺之聲就該在京城滿清群臣中響起了。


    “聯虜平寇”隻是一時之計,贏取實力充實自己才是史可法所想的。為此他都成了閻爾梅口中的庸碌之人了。


    閻爾梅為江南名士,複社巨子。現在就在史可法幕中,先勸他北上複齊魯,不聽;再勸西征複中原,不聽;三勸他稍留歸德、徐州為中原望,史可法倒是聽進去了。但主意還是退保淮泗為上策。


    原因很是簡單,這就是史可法認為南明軍力有限,隻保淮泗都已經捉襟見肘,如何還能他用?


    那北上齊魯,西進中原,的確能叫朝廷得一時之振奮,卻也把本就有限的兵力拖拉的更長遠,讓本就不厚實的防禦變得更加空虛。


    還刺激了燕京城的滿清,若是彼輩感受到威脅,選擇與李賊息兵,轉而掉頭南下。那齊魯中原可不還是薄紙一張,被韃子的八旗兵一捅就破?


    那些被派遣去中原、齊魯的兵馬還不是被韃子一擊而破,那與天下事又有何益處呢?


    而且有限的兵馬都派去齊魯、中原了,湖廣的左良玉要是趁機東下,又當如何?


    史可法早就就此事與崇禎帝對奏,皇帝顯然是讚同他這思路的。


    而如此的思路表現的更進一步時,那可不就是‘聯虜平寇’麽!


    所以他現在才有了如此感慨:“安南侯一心赤誠,然未免有失偏頗了。”


    “父親,眼下金陵城內對安南侯是一片喊打喊殺,不日定有無數彈劾飛向大內。您既有感於安南侯的忠義,不願與嘉定侯之流沆瀣一氣,那何不現在就稱病閉門呢?”義子史德威說道。


    “稱病閉門?”史可法撚著胡須沉吟著。“這倒不失為一法子。”


    他是覺得鄭芝龍很忠心,如今的大氣候太那啥了。可這個時候他卻真不能給鄭芝龍說句公道話。


    因為那會得罪太多太多的人。


    今後他還要任事,多方受人掣肘的滋味不好受不說,更會耽擱大事。“唉,就這樣吧……”


    “龍江(史德威),你與休那擬寫一個折子,明日便替老夫遞上去吧。”


    ps:把史可法顯得不那麽無能一些,但絕不是“洗白”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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