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連教教規便是低調,連教弟子行走江湖時要麽扮作農夫漁民、要麽扮作商販走卒,從不顯山露水。


    連晉很有自知之明,一般都扮作乞丐。他浪蕩慣了,穿得再破爛也掩不了一身的輕佻氣。


    然而這迴,當連晉拎個破碗站到連橫麵前時,他那雙憂鬱的眼睛令連橫刮目相看,還以為他奮發圖強、開始扮落魄秀才了。


    “你爹死了,迴吧!”連晉直剌剌道。


    連晉平日裏不著邊際,卻從不信口雌黃,連橫心裏明白,但還是皮笑肉不笑道:“開什麽玩笑。”


    “那邊的事白易之在料理,他讓我來找你,我說你們父子倆形同陌路,有什麽可找的,我是不太想來,想起教主於我有恩,便來了。”連晉歎口氣,“教主死了,恩情一筆勾銷,從今往後,我再不必聽人差遣......喂!話雖是這樣說,你若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忙,千萬別客氣,盡管說,我十分樂意。”


    多年來,連晉就差把地翻一翻了,東尋西覓為連縱合找“陰符冊”,還沒找到呢,教主就死了,連晉總覺得自己欠了人家什麽、債沒還清。


    人生債終清。


    “陪我迴去吧。”連橫淡淡道。


    連晉呆若木雞——連橫還真是不客氣。連晉有一種預感,這輩子怕是栽姓連的手上了,不管老的少的,都如此不把他當外人,哎!難道是因為自己也姓連、祖宗討債來了?


    司辰救迴奇青性命,留下藥方著他調理,和雲兒隨連橫、連晉一同迴洛陽,雲兒說小西有可能被帶去洛陽井下的那個老地方。


    連橫打心眼裏沒把連縱合當爹,就算天下人皆來唾棄他不孝、他也絕不會假惺惺哭喊棺材板一聲爹,可連縱合就這麽一下子沒了、就這麽離開人世,連橫覺得一顆心好像缺了一塊。


    “他怎麽死的?”連橫問連晉。


    連晉擺擺手:“不知道,大奔給教主送飯,他說那時候教主躺在地上,沒氣了。”


    “你怎麽看?”


    “教主脖頸上有淤痕,是沒聲沒響讓人活活掐死的,誰有這麽大能耐掐死他?大奔一口咬定沒人來過,難不成教主自個掐死自個?”連晉難以相信。


    “易之沒說什麽?”


    “他那個悶葫蘆,假清高,哪裏願意和我這種人說三道四?他又不是你。”連晉笑道,“你看你,爹死了,一滴眼淚都不掉,還有心思問這問那,這種事要放在別人家,兒子還不得哭個肝腸寸斷?”


    連橫諷刺連晉道:“爹死了而已,又不是死情人,有什麽必要哭?”


    去年冬至日,連晉的老相好病逝,連晉哭成了個淚人。


    連晉的老相好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少爺,少爺死後,連晉不可理喻地在一屋子人麵前搶走少爺屍體,麵對屍體嚎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白易之給連橫的信中說連晉枕著墓碑睡醒後,覺得氣不過,跑去將醫治他老相好的大夫家屋頂給掀了,一片瓦不剩。


    連晉有事沒事跑去他老相好家搬些少爺生前用過的東西來燒,燒些衣物也就罷了,大燒名畫名跡便是罪過了——連晉不覺得那些名畫名跡有哪裏好,他心中的天平翹上天際,認為少爺的臨帖仿跡比那些不知所雲的東西好千萬倍。


    明明一樣是不知所雲。


    連晉單獨挑揀出老相好的親筆畫作,將他收藏的那些全燒了。


    連晉仰視天際、眺望山河,盛天地奇景於眼底,心下對他老相好道:“你總說想出來看看這四方天地,我悉數替你看了,你可高興?”


    連橫迴到教中時,白易之已妥善料理了一切。


    連教少主、分舵舵主連晉、百餘名弟子跪滿長長的甬道,朝連縱合安眠的冰室叩拜。


    百餘名連教弟子無人有幸見過連縱合一麵,他們萬念俱寂機械叩拜。


    司辰走進冰室,看向冰棺裏連縱合的臉,和他記憶中的不一樣,有些認不出來。


    冰棺置於白簾後的寒冰床上,連縱合在此處守藏棠棣的屍體十年,他一生的牽掛全都係在這裏。


    司辰感到白簾上縈繞有一層很特別的氣息,壓得他喘不過來氣——不知是因為連縱合那沒來得及散開的念想太重,還是因為他的母親棠棣曾躺在這兒。


    連縱合的父親連置在他死去那一年創立連教,最開始隻有連置和他兩個徒弟三人,隨之陸陸續續撿迴來七八個弟子,棠棣出嫁後,連縱合繼任教主之位,壯大連教。棠棣死後,康虞出任連教聖使,她是個能人,召來第一富商金點王和南陽山莊莊主賈澗任分舵主,此兩位分舵主能為連教提供萬貫錢財和銳利武器。


    連教另兩名分舵主是紅籠女和連晉。紅籠女隻管聽從康虞指令殺人,連晉則為連縱合鋪天蓋地尋找“陰符冊”。


    連教四大分舵主各司其職,偏偏沒人傳授弟子武功。


    總舵主寒野原更是形同虛設。


    正如連縱合不理解他父親因何奄奄一息創建連教,連橫也不理解連縱合為何還不解散連教。


    連橫做出一個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他命令全體連教弟子隨連晉去西北參軍,跟著奇青將軍保家衛國。


    連晉無奈,他自個還沒答應呢!


    眾人散退後,連橫去找白易之,專程向他道謝。


    “吃連教這麽多年飯,做這點事是應該的。”白易之道。


    連橫道:“我為你留下四名可靠之人,陪著你,不至於冷清。”


    “冷清的人,有再多人陪也是冷清。”白易之揮揮衣袖,“你去哪?也去打仗?”


    “我去找康虞。”連橫道。


    “康虞掌控連教這麽長時間,沒人不遵從她,真正聽你話遠赴戰場的能有幾人?”


    “教主死了,四大分舵舵主隻有連晉在,說什麽連教,早已不是連教了,都是康虞的走狗。”連橫未有絲毫氣憤,有的僅是淡然,這些欲蓋彌彰的事他又不是第一天發覺。


    “教主死的那天,康虞來過。”白易之道。


    連橫冷哼一聲——康虞養的血蟒留守甬道關口,除了康虞,沒有能輕易進那間冰室的外人,更沒人有對著連縱合脖子下手的本事。


    康虞沒再迴來,盤踞於甬道關口的血蟒也不見了。


    “和你一起迴來的那個人就是庭司辰吧,和你先前描述的分毫不差,我一眼便認出來了。”白易之抿口茶又問,“寒野原怎麽沒迴,夤夜帶迴的信上說你和他一起去的西北。”


    “遇著點事兒,和野原分開了。”


    連橫細細過問他不在這段時間的瑣事,沒再提他父親連縱合,他不提,白易之也知道他心裏難受,因為難受,從不閑聊的連橫扯出一大堆雞毛蒜皮,以求消釋心頭缺空感,好像多說些話便能將心上的口子填補起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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