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潔住在學校教工宿舍樓的五樓。從外麵望上去可以看見陽台上養著許多的花草,那些冬天的花兒正在熱烈地開放著,一片姹紫嫣紅,好像春天已經來臨似的,使人忘了那時已經是隆冬季節。它們的主人一定是個充滿熱誠與愛心的人,否則不可能照料得如此的細致和周到。我開始想象著她的家裏將會是怎麽樣的,沒有上課的時間裏她怎麽度過的。我真想插個翅膀立刻飛上去,看個究竟。

    當我邁著輕快的腳步來到了她的樓上,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猶豫起來。我的心裏感到幾分緊張。那是她的家,她神秘的私人空間,而不是在課堂上或教務室裏。我們兩個人將第一次好像朋友似的坐在一起聊天,到時候我應該用什麽樣的心態、什麽樣的語氣與她交談呢?我出門的時候太過於興奮了,並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忽然之間,我好像被問題擋住了去路,每一級樓梯仿佛是高高的欄杆,使我無法跨越。我的愉快的心理慢慢地流失了,我甚至思考我應不應該去她家這樣問題。

    我扶著樓梯的把手,在進退維穀的境地裏不知不覺來到了她家的門口。我越發緊張起來,上上下下地整理了一遍身上的衣服,準備走過去敲門。我突然聽見隔著房門傳出了悅耳的鋼琴聲。那是貝多芬的《致愛麗絲》,聲音好像清晰的溪水一般委婉動人。噢,她在彈鋼琴。她的家裏居然還有鋼琴,我是真不敢相信!那時候鋼琴這種高貴的玩意,我知道除了那座上百年前法國人留下的福音堂裏有,再也沒有在任何人家裏見過。我站在門前靜靜地聽著,不敢敲門,我怕打斷了那美妙的琴音。

    好不容易一曲完了。我敲了門;我在想象著開門以後說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麽。門打開了,我驚詫地發現開門的人並不是王心潔,而是班上的一位最活潑好事的男生。他嬉戲地說道:

    “趙汝木,果然是你,怎麽來得這麽晚。剛才王老師說你要來,我們等了半天也不見你,還以為你迷了路,讓反革命份子抓了起來,正想派大隊人馬去營救你。”

    我瞟了一眼房間裏麵,原來赴女神之約的信徒並不隻是我一個人,還有幾個男同學跟女同學都在。他們正圍在大廳的鋼琴旁,聽著王心潔彈鋼琴。他們聽了那男生的話,立刻咧開嘴巴,哈哈地笑了起來。我沒有想她的家裏還有別的同學,我的心裏不由升起了一絲失落感。王心潔坐在鋼琴前,半轉身地望過來。她與平時很不同,居然戴著一副透明鏡框的眼睛,越發顯得斯文。她說:

    “阿木,你來了啊。快請進,千萬別跟我客氣,當迴到自己家裏一樣就行了,想聽我彈琴坐在這裏。如果你想看書,那邊是書房,要什麽書自己去拿。”

    後來我才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的孤陋寡聞,一點也不知道早在開學的初期,這幾個和我一樣的外地同學每個末周都會來到王心潔的家裏聚會。我走了進去,靜靜地坐了下來。在失望之餘,我唯一覺得安慰的是,我再也不用擔心不知說什麽而感到尷尬。

    王心潔的琴聲又響起了,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曲子。那些同學好像教堂裏唱詩班一樣,簇擁在她的周圍,有的人還隨著節奏哼唱了起來。我對音樂向來不敏感,我好奇地打量起她的家。她的家其實並不闊敞,隻是兩房一廳的居室,還不如我家;我家新分到的樓房還有三房一廳呢。然而,裏麵布置絕對對得起那四個字:簡約雅致。客廳的牆壁大麵積地留空著,漆了一種懶洋洋的淡黃色,連地上也鋪上了黃褐色的地毯。那種令人感到溫暖的黃色鋪天蓋地似的,使人進去就好像走進溫室似的。門口對麵的牆邊停靠著一套“一大二小”荷葉綠的真皮沙發,長的那張可以睡下一個人。我坐上去,感覺特別的鬆軟、舒適。沙發前擺著一把玻璃幾子上,上麵有許多準備好的水果和小吃。朝東南方向窗口的牆角斜放著一台老式鋼琴,看樣子有好些年頭了,下麵踏腳上的漆已經磨得看不見了,露出黃深深的原銅色。窗口外麵是一個陽台。鋼琴的旁邊有一套看起來特別豪華的音響,至少我沒有見過。另一麵的牆邊放著三隻用很粗的藤條織成塔形大羅筐,一大兩小,像酒吧裏長腳凳一樣的擺在那裏當凳子,顯得獨特無比。直通過去是書房,可以走到那一邊的陽台。向右拐廚房跟洗手間,盡頭的房間關著門,大概是睡房。除此以外,客廳裏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甚至連普通家庭用的電視機也看不見,然而並沒有空蕩蕩的感覺,反而覺得恰到好處。我從沒有想過在家裏可以這樣布置。我在這座海邊小城生活了這十幾年,還從沒有見過比這更雅致的家,我一下子被她家裏的那種奇特的氣氛征服了。

    我環視一周以後,我的心裏充滿了疑惑,感覺這個家裏處處充滿了某種不可知的神秘色彩。我把目光重新移到鋼琴前的王心潔身上,她的身上更是彌漫著那種不可思議的神秘感。她還是穿著一身白色裙子,在我的記憶裏,她似乎永遠都是穿著那白色的裙子。她好像一隻停留在琴鍵上的白鴿一樣,在溫暖的黃色海洋裏歡快地彈奏著。她的臉上露出忘我的、甚至是任性的笑容,似乎非常享受與我們這些還不很懂事的小孩混在一起的這種時光。我默默望著眼前黃色海洋裏的景象,內心裏某種東西莫明其妙地燃燒了起來。那種奇妙的燃燒感覺,就像後來我注視著凡•高的《向日葵》得到的感覺一樣。畫裏每一片花瓣,每一個細小的物體,甚至每一寸空間,似乎都在那無邊無際的淡黃色裏扭曲著,流動著,甚至熱情地跳躍著。

    爾後,說不清為什麽,我的心裏突然產生了另一種奇怪的錯覺。我覺得眼前看見的一切並不真實,也並不可信。像她這樣完美的人,如此的高雅,如此的明豔照人,還如此的富有,簡直就是天使降臨人間的一般,她不可能屬於我們這個世界裏的人。換一句話說,無論如何她也不應該出現在我們這個封閉而破落的小城裏,她應該出現在電影屏幕上,或是某個遙遠的大城市裏。我不由暗暗地替她感到心痛和不值。

    然而那些清新的音樂;還有那些夥伴們的笑聲,似乎一直在提醒我眼前的一切並不遙遠。我慢慢地感到鬆弛下來。我開始注意到一些剛才沒有發現的細節。在那淡黃色的牆麵上還掛著兩幅尺寸很小的仕女圖;畫裏的仕女在幽暗的光線下醉心撫琴,景象淒豔而動人。在鋼琴旁的地上還側放著一幅半身人像大小的人像畫,並沒有掛起來。我走近去看清楚,原來是王心潔的畫像,畫裏是更年輕時候的她,大概十七八歲的樣子。風格與那仕女圖如出一轍,神似而形不似,一樣的唯美動人;叫人看了,心裏不由生出楚楚的憐惜之情。我瞅著一個停頓的間隙,指著她的像畫說好奇地問著:

    “王老師,這是你畫的吧,畫得真好看,為什麽不把它掛起來。”

    那時,我竟以為她是書畫琴棋無所不能。

    “真的畫得好嗎?”

    幾個同學湊了過來,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是啊,畫得真的是很好哦。”

    “可惜不是我畫的,我那有這個本事!是我父親手下一個喜歡畫畫的副官在我十六歲那一年替我畫的,說是送給我做生日禮物。不過這幅畫並不是最好的,最好的還是上麵這兩幅《仕女圖》。跟它們比起來,這幅畫像也隻配擺放在地上。”

    順著她的手指,大家驚奇地望向牆上那兩幅看起來並不太顯眼的小畫。我想不到這三幅畫的風格如此地相像,竟不是同一個人畫的。

    “你們聽說過林風眠嗎?”

    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搖搖頭。

    “他可是我們中國畫壇上鼎鼎大名的畫家。給我畫像那個副官是特別喜歡畫畫,是一個畫癡,所以我常常也成了他的模特。他對林風眠崇拜得五體投地,簡直是寢食難安。當年林風眠被關在鄉下的牛棚裏改造時,還偷偷地跑去拜他為師,跟他學畫。這兩幅畫就是當年林風眠送給他的真跡。後來那個副官退伍時,就把這幾幅畫送給了我作記念。”

    說起往事,她顯得非常傷感。她的眼睛裏浮現出幾絲我讀不懂的憂鬱和悲傷。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林風眠的真跡,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些畫的價值。除了在王心潔家裏看見的那兩幅以外,當我再次看見他的真跡已經十多年以後的事情。

    那時候的我,剛從全國各地流浪以後,感到身心疲憊不堪,迴到廣州在廣告界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我住在一條躲在某個著名大學後麵的一條城中村的小巷裏,那裏由於租金低廉交通便利,吸引了大批的學生和低收入的打工仔。無論是白天還夜晚,那裏總是人潮湧動,空氣中彌漫著全國各地的方言和小商販的叫賣聲,好像一條汙濁而擁擠的小河流。我總是在深夜的時候迴到那裏睡覺。因為我常常需要加班寫創意,就算不用加班,我也不願早早地迴到那個令倍感孤獨的小屋裏。那裏的深處隱藏著一些不為人所知的黑網吧,我會在網吧裏留連到深夜兩三點。那是廣州這個巨大的城市最黑暗的時候,喜歡過夜生活的人已經陸續散去,而為了明天需要早起的生意人還沒有起來。當我迴家的時候,村子裏那些彎彎曲曲的沒有路燈的小巷又黑又深,似乎看不見盡頭。偶然,不知誰家的母狗突然受到驚嚇,“敖敖”地狂叫起來,在深夜裏顯得異常刺耳,仿佛那邊的黑暗裏藏匿著什麽危險似的,叫人隱隱感到幾分不安。而且我已經習慣於在那樣的黑暗中穿越這些縱橫交錯的村中小巷,七彎八拐的,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就迴到我租下的臨時住所。

    我摸索著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那是一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間,外帶一個小的獨立洗手間。對於像我這樣不知那裏是家的年輕人來說,這已經足夠了。我的房間裏總是那麽寒酸而淩亂,除了必要的一床一桌一椅,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擺設。其實也不需要,或許我明天就會搬走了,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對於我來說,在外麵的生活就好像漂在空中的蒲公英,最後落在那裏也不清楚。房間內髒衣服臭襪子和各種書籍混在一起,山一樣堆得到處都是,地上撒滿了煙屁股廢報紙啤酒瓶飲料罐什麽的,仿佛靜靜地訴說著主人的任性與落寞。我絲毫沒有動手把它們清理幹淨的意思,隻是把鞋子一蹬,便跳上床去。我坐在床上,環視著眼前的景象,迴想起十多年前所看見王心潔那個充滿浪漫詩意的家居,仿佛有一種天上人間的感慨。我覺得我跟這座城市的距離是那麽的遙遠,完全格格不入。在那裏,我不過是一條生活在垃圾箱裏的小蟲,什麽也不是。我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和無奈。突然,我似乎嗅到了那雙記不清多少天沒有換洗的襪子發出的酸臭味。我開始感到難為情,連忙把雙腳提起來,塞進同樣顏色不那麽自然的被筒裏,匆匆地撚滅床頭的日光燈管,埋頭睡了過去。“或許在夢裏,或許明天一覺醒來,一切就會改變了。”我心裏自欺欺人地想道。

    然而,這樣的日子無奈地一天天過去,絲毫沒有改變的跡象,直到我遇見長得跟王心潔幾乎一模一樣宋青。那是秋天裏的一個星期天,我感到百無聊賴,盲無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我清楚記得那個晚秋的日子裏,天空上的陽光特別的美妙,好像聽見王心潔彈出的那些優美的曲調一樣,使我感到無限的溫暖和愜意。那些繁華誘人的街道在陽光的普照下,也散發著一種別樣的欣欣向榮的氣息。我甚至感覺那些平日裏總是腳步匆匆的都市人,似乎也被這溫暖的陽光感染,腳步也開始有點懶洋洋起來。我放眼望去,眼前明淨的高樓與街道盡頭那些低矮不規則的平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似乎變成了這座處於極速膨脹、向著兩極分化方向大步邁進的現代大都市最鮮明不過的象征:一部分人已經迅速富足起來,充滿負氣地站在可以觸摸天空的高處;然而還有更多的人生活在困苦當中,需求更多的忍耐和等待。感覺起來,好像那是一種了了無期的等待。

    我的雙眼似乎已經厭倦了流連於商品琳琅滿目的各式商場,還有那些煩人的叫賣聲。我信步走進一家人跡至的小胡同。我看見一個樓梯口旁有塊醒目的指示牌,上麵寫著:得意畫廊。我覺得那畫廊的名字很有意思,我便走了進去。那畫廊在二樓,進去以後才發現比我想象之的大許多,展廳足足有兩三百平方米的樣子,但是看起來感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客人沒有。靠窗的地方有一個小櫃台,櫃台外麵擺設著幾張仿明清的古舊家私,給那些累了的客人休息。有一個穿著黑色綢緞旗袍的女子側身坐在櫃台裏。她借著窗外的陽光,正低著頭看著什麽,連我進來都注意到。她看得是如此的入迷,好像畫中人一樣。那副專注的樣子,仿佛非常享受那份沒有人跡的寧靜似的。

    我想不到在這座煩躁而喧囂的都市裏,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寧靜的所在,我不由一陣驚喜。我沒有驚動那女子,我悄悄地走了進去。裏麵掛著的大都是一些不太知名的新進的嶺南畫派畫家的作品,以山水花鳥水墨畫為主;也有一些西洋油畫,但並不多。它們冷冷清清地站在牆壁上,默默地等待著它們的新主人。無意之間,我驚詫發現了一幅林風眠的畫。那畫同樣不大,畫得也不是仕女圖,而是一隻站在水塘裏覓食的白鷺。它支著長長的長腳,好像在那水塘裏翩翩起舞似的。看見這幅畫的時候,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在王心潔家裏看見的那幅仕女圖,我動了心思想把它賣迴去。我又迴到前麵,想問問價錢。那女子還有那裏著迷地看書。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櫃台前椅子上還放著一堆畫冊,畫冊上麵放著一本黑色的《聖經》,肯定是那女人放在那裏的。那麽奇怪的女子哦!她穿著那種好像已經過了時的黑旗袍,還帶著一本《聖經》,在這樣的社會裏還有這樣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議。我開始對她產生了某種莫明其妙的興趣,我悄悄地走過去,想看清楚這位神秘的女子。

    我從櫃台上探過頭去,往裏麵一看,立刻嚇了一大跳,差點叫了起來。秋日的陽光一點點地從窗外爬了進來,疲憊不堪地爬上了那女子的臉上和書頁上,使她好像籠罩在一片黃色的光暈裏,有一點天使下凡的意味。我無法相信看見的事實,眼前這個女子分明就是王心潔。倏忽之間,我的心劇烈無比的跳動起來,我感到了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從心底裏升起,我以後自己還在夢境中。然而,我很快就清醒了過來,我發現眼前這個女子的確王心潔。雖然她和王心潔長得的確很像,同樣擁有江南秀女一般精致的麵孔,膚色也是那樣驚人的白皙。但是她的眼睛並不像王心潔那樣的自信,那樣的明豔照人,那樣的任性;她的眼睛有一些難以捉摸的東西。她看起來顯得特別的平靜,然而那份平靜之中一種難言的憂鬱和詭異之氣,仿佛她是非人間的精靈似的。細看起來外表還是有些不同,特別她眼袋的地方有些明顯的黑色素,好像塗了一層黑色的眼霜;又像許多天沒有睡覺,起了一對熊貓眼一樣。

    然而,這些並不重要。畫廊裏的幽暗寧靜與陽光帶來的那份明亮熱烈之間,刹那間在這張充滿古典美的臉上發生了神奇的化學作用。我感覺,她仿佛就是從林風眠畫筆下走出來的仕女,有種說不出的憂怨纏綿,與說不盡的孤寂清幽。而她那雙停留在書頁上,略顯有點神經質般蒼白的手同樣在光的照耀露出了驚人的美,變得異樣地細膩與光滑,有一種似幻如真的質感誘惑力,好像神秘的、沒有支節的深海軟體生物一般靜靜地躺在書頁上似的。霎時間,那張讓我覺得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龐,帶給了我感到一種前所沒有的感動與震撼。電光火石之間,壓抑在我心頭許多年沉重的烏雲突然散去了,我沉溺在一片秀麗的湖光山色中,心裏說不出的驚喜和暢快。

    那女子突然抬頭來,看見癡癡呆呆的我,身體微微抖了一下,好像被嚇了一跳的樣子。然而,她看見我也好像被她突然的抬頭嚇了一跳,便抿嘴笑了起來。那笑意仿佛帶著一種幽遠的古意。她輕聲的問道:

    “你要買畫嗎?先生。”

    “啊……是的,我想賣畫。”

    “您看中了那一幅?”

    “那幅林風眠的白鷺多少錢?”

    “先生您真是好眼光。一眼就看中了我們畫廊裏最好的畫。說起來還不算貴,才十六萬。這幅畫雖然不是我們畫廊最值錢的畫,但是按每平方尺價格來計算,它卻是最高的,因為它還不到一平方尺。”

    “什麽,十六萬。”

    我被她報出的價格嚇得眼睛都直了,我想不到那小小的一幅畫竟是如此的值錢,就算把我自己賣了,也賣不起這幅畫。

    “不算貴了。好像林風眠這樣已故大師的真跡,在市場上已經是越來越少了,按照現在的行情,每年至少還有百分之十以上的漲幅……”

    她還在向我介紹,但是我連忙打斷她的話。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一臉抱歉的樣子說:“老實跟你跟說你吧,我沒想過這麽貴,我根本買不起。”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宋青。在後來相處的那段時間裏,我們時常把相遇時一幕情景拿出來反複描述。宋青是這樣說的:“其實在你走進畫廊的那一刻,我知道你來了。你那種穿著圓領的文化衫和牛仔褲,一頭亂糟糟的長發,行為舉止古裏古怪的,一點也不像那種賣得起名人書畫的主,所以我就懶得起來搭理你。不過後來看見你傻乎乎站在櫃台那盯著我,鬼神附身似的,兩個灰溜溜的眼珠子賊亮賊亮的,發著一種莫明其妙的光,激動得幾乎要掉下淚來。好像我是你失散多年的親人似的。我覺得很好奇,很可笑,同時也有一點感動。因為從來就沒有人好像你那樣癡情地望著我,望到我心裏去了,從那以後,我覺得欠了的什麽東西似的,如果不跟你在一起,我真不知如何才能還清。唉,莫非我們倆之間有前世沒完的冤孽,今世再續不成。”

    當我決定什麽工作也不幹,誠心專注地坐在我那個小城的家裏,用我人生三十多年經曆中的記憶碎片拚湊這部所謂的小說時,我發現我的記憶變得奇怪而有趣起來,它在某種程度上發生了偏移和扭曲,使我感到一種莫明其妙的迷茫。我時常把時間和空間忘記了,也時常把王心潔和宋青搞混了。發生最近的事情似乎變得模糊了,而許多年前發生的事情突然變得異常的清晰。或許當我翻開那些過去的記憶的時候,時間與空間已經變得無關重要和毫無意義——那些記憶的碎片在我的腦海裏,沒有先後也沒有次序。它們並列地鋪展著,好像一塊巨大的拚圖板裏掉出來的碎片似的。對於她們倆的迴憶,我的腦海裏總是呈現同一張臉。那張柔美的臉就好像同一個符號,它既代表了王心潔,也代表了宋青。如果不是相遇王心潔和宋青之間相隔了十幾年——她們兩人的確是不同時代的人,還有包括她們的名字在內的許多信息不斷地提醒我,我大概已經她們看成同一個人了。可是對於我的愛情來說,她們兩人在某種意義上根本就是同一個人,把她們嚴格地區分開來,反而好像把一個人切成兩半似的。我發現在寫作過程中,這一點上得到了不可思議的圓滿——當我寫得昏頭轉向的時候,時常進入了某種迷離恍惚的狀態之中,然後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我做著各種關於她們的離奇的夢,在夢境中她們兩個人奇跡般重合了,變成了同一個人——她們在我的夢裏無論再也沒有王心潔與宋青的分別,再也沒有十幾年的分隔,所有的故事都是發生在同一個夢幻般的女人身上……扯遠了,還是言歸正傳吧。

    那天同學們大概已經看出來了,我第一次到王心潔的家裏去,肯定我們之間會有一些話需要單獨交流。他們知趣地早早離開了,隻剩下王心潔和我兩個人在房間裏。王心潔把那些同學送走以後,把我領到書房裏坐下。書房裏的書似乎並不如我父親留下的藏書多,但是已經相當可觀,足足擺滿了兩大書櫃。王心潔始終像一個殷勤好客的主人似的熱情款待我;然而沒有了那些同學的掩護,我的信心也隨著他們的離去而消失了。我開始變得格外的拘謹,好像手腳不知道應該往那裏放。我把頭沉沉地低了下來。

    王心潔看在眼裏,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對於我微笑,好像等著我開口說話似的。那種微笑似乎有一種使人安寧的力量,我感覺我的信心正在一點點地迴來。我覺得我應該說點什麽,來打破眼前使我感到尷尬的那種沉默。我記得我來的時候,曾經準備了許多的話題,可是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似乎全部忘記了,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後來我大膽地抬起了頭,望向眼鏡後麵一如既往熱情的她。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不是話題的話題,我故作驚訝地說:

    “王老師,我還不知道也戴眼鏡。你近視嗎?”

    “有一點近視,不過並不嚴重,都是小時候喜歡看小說害了我。平時在學校裏我一般不戴,迴到家裏才戴。今天要彈琴,我怕看不清琴譜,所以就戴上了它。怎麽了,是不是戴著看起來特別的難看。”

    “不是啊,我覺得你戴眼鏡顯得特別的斯文,特別的漂亮。”

    “是啊,謝謝。”她哈哈地笑了起來,“想不到你看起來挺老實的,也學會了油嘴滑舌。”

    然而她還是把眼鏡摘了下來,迴到平時的樣子。好像戴著眼鏡就不像自己似的。

    “櫃裏這些書你看過嗎?”

    “有一部分看過。我家裏也有許多書,是我父親買的。不過都是中國古典小說居多,不像你這裏,外國的東西特別的多。”

    “是嗎,想不到你還是書香子弟,看看什麽時候有空,我到你家去看看。我在你這個年紀也特別喜歡看小說。不過那時候我不喜歡看中國人寫的,看得最多的還是外國小說。那時候還沒有放開,書沒有現在那麽多,大都是蘇聯或羅馬利亞這些社會主義國家的紅色小說,你看現在我的書架上還是這些書居多,都是那時留下的,沒有舍得扔掉。我記得最讓我感動的兩部小說是《鋼鐵是怎麽煉成的》和《牛牤》,現在恐怕沒有人喜歡看了。”

    “不是啊,這兩部書我也看過,挺好的。”

    “這兩部詩集你看過沒有?”

    她從書架裏抽出兩本書,一本是普希金詩集,另一本是《草葉集》。

    “沒有。”我說。

    “你拿迴去看吧。好像今天這樣的聚會,每個周末我都會在家裏搞。剛才那幾個同學啊,已經是這裏的常客了,熟悉到不用我通知,他們自己也會悄悄地摸上來。除非我沒空,提前通知他們不要來;否則每到周末,你來這裏準能看見他們,以後也歡迎你加入。到時候,書櫃上的這些書,你喜歡看什麽就自己拿,也不用跟我說。隻要看完以後自己放迴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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